2020年6月第一周，印度中央政府颁布了三项临时农业法案，并在9月由人民院、联邦院先后通过。这三项法案包括：
《2020农产品贸易和商业（促进和便利）法案》
《2020农民（授权和保护）价格保证协议和农业服务法案》
《2020基本商品（修正）法案》
新法案最大的变化之一，是允许农民以市场价格直接将其产品出售给私营经济体——农业企业、超市连锁店和在线杂货店[1]。在过去，印度的农产品只能通过拍卖在集市（mandi）上进行销售，佣金代理中间商(CAs)则负责在农民和贸易商之间进行调解。
图1.印度农民在大型集市mandi出售农产品[2]
印度总理莫迪称，过去农民一直“被中间商欺负”，新法案将清除中间商，使农民的收益翻倍;同时，新法案将使得农民获得更好的技术和工具，促进印度农业的产业升级。
然而，有人认为：“将农民置于市场的专制之下，就像把羊放在狼面前。”[3]印度农民也担心新法案会导致批发市场的消亡和已有价格保证机制的丧失，他们如果对私人购买者提供的价格不满意，将无法回到mandi或将原先政府保障的价格用作谈判中讨价还价的筹码。[4]住在印度首都德里以外的农民Rakesh Vyas说，就像大鱼吃小鱼一样，大企业现在会把我们吃光[5]。这一担心不无道理：尽管总理莫迪一再表示新法案不会对原有的最低销售价格制度和政府采购制度产生影响，但印度政府迟迟不愿将这一规定纳入法案中。
因此，2020年8月开始，针对三项法案，印度不断爆发农民抗议活动，至11月甚至发展成为全国大罢工。11月26日，大约2.5亿人参加了支持农民联盟的全国大罢工。罢工由全国10个工会组织，并得到了印度国民代表大会、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者）和其他左翼政党的支持[6]。目前，印度农民和政府的谈判仍然僵持不下。
图2.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德里边境抗议新农业法案[7]
自2020年11月下旬以来，参与抗议的印度农民一直在首都德里的边境扎营。许多人年事甚高，并且已经在严酷的寒冷和雨天中露天生活了将近两个月。抗议现场至少有四名农民自杀，另有多人因疾病和严寒而死亡。[8]据2021年1月16日农民工会的统计数据，抗议活动中死亡的农民总数已达到70人[9]。
图3.露营的农民在为自己以及路过的其他农民准备食物
那么，印度的三项新农业法案为何会引发如此轩然大波?新农业法案究竟代表了谁的利益呢?
新农业法案背后的利益分析
首先看印度政府为什么要出台这样的方案。
新农业法案的核心是让农民在更自由的市场中进行粮食的交易，允许资本更加自由地进入农业领域，而减少政府对于农业的管制。这对于印度政府来说，至少有以下两点好处：
一是能够减轻政府的财政负担。由于印度的联邦结构和投票选举制度，政党为了拉票通常会提高农业补贴和实行农业贷款减免政策，以获得尽可能多农民的选票，这使得印度财政深陷困难之中。2017-2018财年，印度各级政府农业补贴总额高达23550亿卢比，农业贷款减免达12220亿卢比，而中央实际财政总收入仅为143523亿卢比。[10] 新法案将农业推向市场，让资本更多地进入到农业领域，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政府的财政压力。
二是凭借与大资本集团的紧密联系加强中央政府对农业的控制。印度农业存在一个中间商阶层，作用是帮助农民在mandi上出卖自己的粮食，这个中间商阶层从中获得了大量的利益，并且受印度政府管控较弱。新农业法案要废除中间商制度，允许农民直接与大经销商交易，即使得大资本得以全面掌控农业。中央政府凭借与大资本的紧密联系，也能加强其对农业的控制，为后续的农业改革创造条件。
可见，新农业法案既能使印度政府甩掉一些包袱，又能使其获得更好的社会掌控力，那么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农民个体在和大资本的博弈中处于劣势的问题，印度政府除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外，并没有给出切实的预防措施。
下面再来看资本和农民在新农业法案下可能的利益情况。
印度历史上就进行过多次的农业市场化，我们来看一下历史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印度银行主要为国有，农业贷款的发放带有政府救济的性质，所以农民的信贷问题并不严重;而随着市场化改革，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逐步私有化，私有银行倾向于贷款给回报高且稳定的工商业，不断提高农业贷款利率，增大农业贷款的难度，这导致农民转向私人借贷，高利贷问题突出。2006年，哈尔邦实施农业自由化，结果粮食贸易商在粮食丰收时压低收购、歉收时大量卖出，导致农民收入大大降低。印度的一些作物在部分地区也早已走向贸易自由化，然而最近几年，印度一些地区洋葱、马铃薯等农作物价格崩盘时政府不闻不问，价格暴涨时却出手抑制，甚至禁止出口，使得农民利益受到了严重损害。[11]
农民个体和资本竞争时的劣势是由其经济地位所决定的。农业生产最主要的生产资料即为土地，由印度农业部于2010~2011年进行的一项调查[12]显示，边缘农民(拥有土地小于1公顷)、贫农(拥有土地1~2公顷)和下中农(拥有土地2~4公顷)占据了农民总数95.1%，而占农业人口总数仅4.9%的中农和富裕农民却掌控着31.8%的耕地。并且，小农没有粮食储存设施，无法将粮食囤积到价格合适时再出售;也缺乏交通工具将粮食运到合适的市场，只能在粮食收获时接受购买商的出价。
在过去，尽管中间商赚取了一定利润，但一定程度上也联合了一个地区的农民。部分农民和中间商也会形成相对稳定的关系，从而促使农产品的价格稳定。印度农民早已见识过大资本的嘴脸，因此，相比于大资本，小农更愿意和他们已经很熟悉的中间商打交道，因为这种情况下自身收入相对有保障。
因而，新农业法案是使得资本在农业领域更加自由，而使得农民更加不自由的法案，估计并不能像莫迪所说的“使农民的收益翻倍……使得农民获得更好的技术和工具”。
另外还有农村的中间商阶层，这一群体是原先农产品交易的mandi系统的受益者，是新农业法案要清除的对象，自然是坚决反对新农业法案的推行的。
印度农业问题
印度通过三项新农业法案，和印度农业问题的大背景也是分不开的。而印度农业问题由来已久，一直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尽管印度地势低平，耕地面积约1.6亿公顷，仅次于美国，且大部分耕地适于耕种，但土地分散，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大地主手中，农民人均土地面积不足1公顷。由于价格问题，多数农民无法获得优质种子，导致其谷物产量只有亩产664 kg，低于世界平均亩产1009 kg。同时，印度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也相当匮乏：农业机械化程度低、农业灌溉得不到保障等因素都导致其产量随季风变化波动剧烈;由于农村地区大部分道路仍是牛车路，农民无法将货物送到城市的主要市场，只能在当地低价出售;缺乏储存设施以及中间商的存在则导致农民往往只能在收获后立即以现行市场价格出售其产品，而此时的市场价格通常很低。这种困境大大地降低了农民的收入。
因而，尽管农民抗议新农业法案的实行，但他们在新农业法案出台之前的日子也不好过，根据2013年印度管理学院的一项调查[13]，边缘农民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见图4中红框所标示的数据，收入<支出)，而贫农和下中农的收入仅是勉强大于支出。结合前一段落的数据，这意味着有将近95%的印度农民处于入不敷出或者仅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状态，如果再不幸遭遇自然灾害或者家庭成员生大病等情况，则会非常难以应对。他们面临的是要么卖地，要么高利贷的境况，这两项选择都使得印度农民的枷锁愈发沉重了。
图4.按照拥有不同土地的面积来分层统计的收入与支出情况[13]
有许多走投无路的农民会选择自杀，这也使得印度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根据国家犯罪记录局的统计数据，2019年，全国共有10281名农民和农场工人自杀身亡，而实际数字大概要高得多，因为在印度，自杀仍然被认为是一种犯罪，大多数人担心自杀被举报带来的耻辱。[14]总之，印度农民的生活可以用困苦来形容。
而为了解决印度农业、农村、农民的问题，必要的是完善农村的基础设施，修建农业水利设施、交通设施等，提高农业的机械化程度。但如前所述，即使印度政府有心，其财政状况也无力支持这项任务。这样的情况下，政府只能寄希望于资本进入农业。同时，在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世界大多数地区的主要生产方式的今天，落后的小农生产方式已经显得格格不入，它不可避免要被炸毁，而且它已经很大程度上被炸毁了。资本进入印度农业，尽管如今遭遇了许多的抵抗，但已经难以避免，农民的抵抗造成的不同仅仅在于：资本是以更强硬的方式进入农业，还是以稍微温和一些的方式进入农业当中?
印度农民，何去何从?
然而，印度的农民该怎么办?
莫迪政府的此次改革实际上相当于一场“圈地运动”，打破了原有的类似于封建时期的小农生产模式：当农民收入不稳定、而承担风险极高时将更加容易破产，不得不卖掉田地，成为纯粹的无产者，转向工业与服务业，推动印度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进程。要想实现这一过程，必将牺牲大部分农民的利益，使他们无法继续从事农业生产(对于农民来说，农业是他们无法从事别的行业时的一条“退路”，失去田地，他们将失去这一保障)。
农民被赶出土地之后，如果国家的工商业发展迅速，那么农民可以迅速地进入工厂之中，成为一位工人，并且还可能获得比农业收入还要高的收入。但这样的情况建立在国家工业基础好且正在迅速发展的基础之上。而遗憾的是，印度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先看看印度历史上出现过的情况。19世纪，英国殖民侵略印度，破坏了印度原有的小生产，大量小农陷入了赤贫境地。但是当时印度的工业设施并没有建立起来，这一批赤贫小农被迫成为无地农民或者农业工人，依托原本就很脆弱的农业经济谋生，生活情况非常糟糕。直到过了两三代人，英国殖民者在印度修建了铁路等基础工业设施并进行资本输出，把印度的资本主义工业初步建立起来之后，大量原先在农村的赤贫者才得以进入工厂中打工来维持他们的生活。[15]
这般不幸的事情，在此轮最终会将农民赶出土地的改革中，可能还会重演。目前印度城市化进程缓慢，劳动密集型工业的发展并不完善(在印度工业体系中，软件等高技术含量的产业比较发达)，再加上印度各地极差的基础设施环境和印度浓厚的宗教氛围，相较于旁边的东南亚这一强大的竞争者来说并没有什么优势。一旦印度的农民被迫离开土地，将可能陷入没有任何生路的境地。
事实上，印度面临着严重的就业不足的问题。根据国际劳工组织测算，印度劳动参与率(Labor Force Participation Rate)只有 49.3%，远低于主要发达国家和东南亚新兴经济体(如印尼为67.5%，男性83.1%，女性51.9%)，在金砖五国中也排名倒数第二。印度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尤其低下：仅有约1/5的印度16岁-64岁女性有工作或者出于正在找工作的状态下。
图5.印度和多国劳动参与率数据对比
而即使一部分农民在被迫离开土地之后能够进入工厂中获得一份工人的收入，他们也大概率会成为无产阶级的下层，从事非正式部门的工作，或者成为工作非常不稳定的临时工。想要向上流动是非常困难的。[16]
印度农民的未来发展趋势或许就是这样了：从落后的小农生产中被排挤出来，离开了原本还能作为依靠的土地之后，被抛入还未发展完善的工业体系当中，随着印度资本主义的发展，撑起一个个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造富神话，本身却最终还是不免落入困苦的生活境地当中。
印度的矛盾具有非常强的复杂性。一方面，小生产仍是印度占据重要地位的生产方式，旧的社会机构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迫切要求进行经济现代化的改革;另一方面，印度的经济现代化实际上是经济的进一步资本主义化，其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排挤掉小生产的生产方式，也就意味着小生产农民的破产。对于印度农民来说，一方面是资本主义发展不足所带来的久“病”不愈，另一方面是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对小农经济的致命一击。正是由于这样的复杂性，印度的矛盾不是短期内用简单的方法能够解决的，印度农民的未来恐怕也会“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仍会经历许许多多的艰辛。
参考文献和链接
[1]Farm bills: Are India's new reforms a 'death warrant' for farmer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4233080
[2]IMAGE COPYRIGHTGETTY IMAGE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4233080
[3]Alisha Alexander.
https://twitter.com/alishaalx/status/1335630938554814465
[4]Farm bills: Are India's new reforms a 'death warrant' for farmer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4233080
[5]What has brought India's farmers to the street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157574
[6]2020Indian general strike.
https://en.wikipedia.org/wiki/2020_Indian_general_strike
[7]IMAGE COPYRIGHTGETTY IMAGE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615482
[8]India's top court puts controversial farm laws on hold.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615482
[9]70 dead in protests against farming laws in India.
https://www.newsfirst.lk/2021/01/16/70-dead-in-protests-against-farming-laws-in-india/
[10]十万农民三面封锁首都，印度又怎么了?
http://finance.sina.com.cn/wm/2020-12-17/doc-iiznctke7052658.shtml
[11]十万农民三面封锁首都，印度又怎么了?
http://finance.sina.com.cn/wm/2020-12-17/doc-iiznctke7052658.shtml
[12]Land Reforms Fail, 5% Of India’s Farmers Control 32% Land.
https://www.indiaspend.com/land-reforms-fail-5-of-indias-farmers-control-32-land-31897
[13]Chakravorty, Sanjoy & Naraparaju, Karthikeya. (2019). Land
Distribution, Income Generation and Inequality in India's Agricultural Sector. Review of Income and Wealth. 65. 10.1111/roiw.12434.
[14]美媒：印度农民自杀风潮与新冠疫情同步创下新高 贫困和防疫封锁下走投无路。
http://k.sina.com.cn/article_2345597047_8bcef87702000yf25.html
[15]Analysis of Classes in India: A Preliminary Note on the Industrial
Bourgeoisie and Middle Class. http://sanhati.com/excerpted/1919/
[16]Analysis of Classes in India: A Preliminary Note on the Industrial
Bourgeoisie and Middle Class. http://sanhati.com/excerpted/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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