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春节是我们古已有之的传统。
但在春节返乡团圆并不是。
在古代，由于自然条件和经济发展水平的限制，绝大多数人的一生往往都被捆绑在几亩土地上。“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观念也将人们束缚在家庭与宗族里。所谓故乡，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这个概念并不存在;而所谓乡愁，在当时则是一种奢侈的体验，只是公务人士、商人等少数人的忧愁。
“春运”一词最早出现在1980年的《人民日报》上。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人口流动限制的放宽，我们迎来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持续的人口迁移。而“故乡”一词，也从文人墨客的诗歌咏唱中走了出来，走进了每个人的心底。一条条返乡的路，一群群回家的人，逐渐赋予了春节新的意义——故乡与团圆。重归阔别已久的故乡，我们收获亲情的温馨，重温回忆的温暖，想象未来的蓝图。故乡，已经融化在我们的生活中，成为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然而，却有那么一群人，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1- 被故乡驱逐的人
他们生在这座城市，却不属于这里。
他们的父母透支了自己的时间与激情，用汗水浇灌了拔地而起的楼群，用梦想铸就了这座城市的风光;他们在这里度过童年，积累关于人生与世界的原初的认识与记忆;在这里养成生活的习惯，操着最地道的口音，庆贺相同的习俗。
但终有一天，会有一个来自公安机关的无情的声音告诉他们：你们并不属于这里。
户口，是现代都市生活稀有的准入证。就业、教育、医疗、社会保障……这些至关重要的公共服务往往与户籍相绑定，注定只能被部分人享受。(2020年，北京常住人口超过2100万，户籍人口则不到1400万。)剩下的亻氐立耑人口与游民，终究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
于是，他们被迫离开，前往户口本上那个完全陌生的“故乡”，开始新生活、参加高考。
大多数思乡的人，心里所念的并非一个抽象的地名，而是具象化的回忆：儿时的游乐场与玩伴、家乡美食熟悉的味道、甚至是曾经放学时电杆上的落日……思念家乡的本质，是怀念一段时光。只是所有这些回忆往往太过纷杂，只好用“故乡”一言以蔽之，曰“思乡”。当这个地名失去了作为连接过去与现实的媒介的作用时，它便只剩下文字层面上的符号意义。
毫无疑问，一座在印象中几乎不存在的地方不能被称作“故乡”。
那么，故乡又在哪里呢?
那座将自己的孩子无情驱赶出怀抱的城市吗?
-2- 空洞的城市
城市既将那些原本故乡在这里的人驱逐，又不能为新的来客提供归属。
如今，我们总是抱怨说“大城市越来越没‘年味’了”。当然，“年味”是个抽象的概念，代指过年的氛围。这种氛围的具体内容谁也不能精准地概括。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氛围一定离不开如今春节的核心内容——阖家团圆，与“家”紧密相连。可以说，有家的地方，才会有年味。
于是，故乡是有年味的。
那大城市呢?
以北京为例。作为“全国人民的首都”，一座现代化都市，北京的人口组成主要由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构成。然而，尽管长期在这里工作生活，他们也不会对这片土地产生任何“故乡”的感情。
就像《火车》里本间俊介感叹的的一般：有如汽车，无论设备多么豪华，性能多么优越，人们也无法在汽车里生活，只会偶尔为了方便而乘坐，出了毛病再开去整修、清洗，最后到年限了或者腻了就换辆新的。汽车不过是这样的东西，北京户口亦然，就业机会、教育、医疗……这些便是衡量其性能的指标。只是现在刚好没有其他车的性能比北京这辆更好。大多数人已经用惯了，其实只是把它当做随时可以替换的备用品来看待。而人们对于随时可以买来新的替换的东西是没有归属感的，因此也不会称其为故乡。
很多一代外地人的“城二代”孩子在北京长大，有着地理意义上的、位于北京的家，过着与大多数北京人相似的生活。但这和所谓的“老北京人”在定义上有着不言而喻的差异。就像日本有着“只有三代人在东京生活才称得上是东京人”的说法，老北京人的根扎是在这片土地上的。城市的发展历史中，有家族回忆的一席之地;世代传承的习俗里，有独特的亲切感。相比之下，外来人口与城二代则只是依靠北京作为大都市的机能性生活。他们与这座城的联系，不过是户口簿上的几个字，而不曾与之共情，甚至在过年的时候，也是随父母回到可能素未谋面的“故乡”，分享着父辈与祖辈的根源记忆，却没有自己的根，宛如失根的草木，凭云升降，从风飘零。
当一座城市失去了雨水与泥土味，徒留下作为城市的机能时，它便只是一块荒废的耕地，人们无法扎根。人们属于这座城市的运转系统，却并不属于这座城市。户口簿上的标体字，更使这种撕裂刺眼。
-3- 被撕裂的城市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老北京人”这个词。北京人就是北京人，为什么会有个“老”字呢?
现在，我想，这个“老”字或许是为了和“北京人”区分开吧。
“老”这个字，赋予了这个群体有别于“北京人”的历史厚重感。说到老北京人，我们脑海中浮现出的印象大抵离不开这些：胡同、遛鸟、京片儿……“老北京人”这个词，不仅仅指一类人，更代表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有别于都市生活的、传统的习惯。如果问起“什么是老北京人”，那么一千人可能就会有一千个答案：有的人觉得住胡同的是老北京，另一波人觉得世代在北京生活的是老北京，还有的觉得旗人才是老北京……比起一种明确的身份，它更像是一个文化概念：有老北京人，还有老北京布鞋、老北京小吃……与这座老城有关的一切，都可以是“老北京”的。
而“北京人”则不同，它是一个明确的身份概念，即拥有北京户口的人都能称作北京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习惯。但凭借北京户口这唯一共同点，他们被一同划分到“北京人”这一群体。此时，“北京人”便与重庆人、山东人区分开来，不再是基于地缘和血缘的文化身份认同，而是基于政治的权力身份认同。
故乡没有高低之分，但权力有。你很难说热干面和炸酱面两者孰优孰劣，但你一定清楚45%的一本率和17%的一本率之间的区别;有的人会因为喜欢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成为“精x”(精神x国人)，但一个人想成为北京人，一定不是因为他馋驴打滚或者喜欢小胡同。此时，一个地方已经在实际上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半是文化层面的传统与回忆，另一半是抽离出来的、政治层面的利益。一个人也会分裂出两种身份：基于成长经历的“xx人”和基于户籍的“yy人”。随着经济发展，人口流动，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两种身份并不是统一的。这种冲突终将将人引入相同的困境：为了生活下去，必须抛弃“xx人”的记忆，去成为“yy人”。
失去了记忆的我们，故乡又在哪里?
户籍身份背后，是人权、财产权、公共服务等权利的不平等。高考录取率是这种差异最具象化的体现。
-4- 撕裂的后果
被户口撕裂的故乡，对于个人，是尊严被践踏的痛苦与“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迷茫;对于社会，则是发展道路上危机四伏的暗礁险滩。
正如阿玛蒂亚·森在《身份与暴力》所言，当社会完全依照单一的身份来划分社会群体时，就会使社会冲突增加。户籍制度固化产生的地域分割使社会趋向割裂：没有户口的外来人口的收入往往低于本地城里人，没有公共服务保障使得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他们往往聚居在偏僻的郊外，不稳定的居住环境、低质的教育资源使得下一代的成长环境、教育资源更差。这种身份的割裂导致的贫困的代际遗传，最终将加剧贫富差距，激化社会矛盾，成为引爆社会的定时炸弹。
外来人口大多聚居在郊区，有着卫生条件差、不稳定、不安全等诸多缺陷
随着中国逐渐进入后工业时代，这种人为的撕裂也将愈发成为经济发展道路上的绊脚石。按照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越是发达的国家，城市化率越高，服务业的GDP比重越大，人们对服务业的需求越大。其中，像餐厅、家政这类服务业其实是将高技能劳动者，如白领，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形成互补，有利于提高劳动生产效率。这种社会分工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更是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必要条件。
当户籍制度阻止了外来人口流入——这些技能水平较低的人往往是服务业从业的主力军——将导致生活服务价格上涨，而这些成本将由本地的居民共同承担。价格上涨导致需求减少，本地的高技能从业者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导致生活质量和劳动生产率下降，将实际上降低城市的幸福感。可见，从长期来看，这种人为的撕裂具有严重的副作用，并终产生与初衷南辕北辙的后果：因为户口的特权、保障公共服务质量而限制人口，最终导致却公共服务质量下降，成本上升。这场囚徒困境的最后，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大城市中，护士、护工、家政等服务业十分紧俏
正如阳光照射下总会有阴影，国家强盛背后也常常隐藏着不易被注意到的阴暗面。如果囿于狭隘的视野和空洞的歌颂，心灵便也会被困住，当我们越是飞速前进，反而离得越来越远。
最后，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生活的故乡。
还有心灵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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