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调研对西南某省一个偏远小镇的个体户群体进行了翔实的刻画，也可看做无数衰落乡村的缩影。摆在H镇个体户群体面前的是双重的困境：一边是消费能力的严重萎缩，20-35岁之间的青壮年劳动力基本都已外出打工，继续留在镇上读书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另一边则是大资本带来的的电商经济的挤压。个体户的生意逐年冷淡，收入逐年降低，也导致劳动强度逐年下降，富余出来的劳动力除了外出打工也难再有别的出路。个体户群体本身也在老去，H镇个体户大多数人年龄都在40岁以上，年龄在30岁以下的个体户很少。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已经无孔不入的今天，这座小镇的变迁以一种立体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了什么叫做”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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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教师名单背景介绍
H镇位于西南某省东北区域某市东部丘陵地带，对外交通依靠国道和省道公路，距离最近的城市有44公里。小镇拥有五条主要街道，主体街道为东北至西南方向走向，H镇城镇大小为南北长1.2公里，东西长0.8公里。据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户籍总人口为16440人，0-14岁人口为4024人，15-64岁人口为11160人，65岁及以上人口为1256人。H镇的主要产业是蚕桑业(名义上)和农业，没有工业，有少量的手工业和服务业，这两种产业主要集中在镇上。镇上有小学两所，中学(不含高中)1所。
本文所谓的“个体户”，是基于H镇及附近镇上的城乡个体工商户具体情况来定义，即有固定或流动的摊面;对经营的摊面具有所有权，不存在被雇佣关系;雇佣人员数量不高于两人，一般不雇佣人员，劳动者主要为个人或其家庭人员。在H镇同时具备以上特征的个体工商户为本文中的调研对象，即本文中的个体户。
02
具体现象
1.经营情况
H镇中的个体户主要是商业和手工业从业者，主要经营范围为餐饮、食品加工、衣物贩卖、五金、中医或西医等诊所、日用品、酒类贩卖、水果贩卖、丧葬用品、茶馆、麻将馆、文印店、网吧、百货铺、理发店等。
个体户主要是围绕几个部分来进行经营。第一部分是围绕学校经营，经营对象是学生，通常是销售玩具、饰品、文具、零食等。第二部分是围绕农民经营，通常是销售农具、种子、化肥、生活必需品、常用电器等。第三部分是围绕镇上居民经营，主要是服务业，比如文印店、网吧、理发店、餐饮店、药店等。
在H镇上长期经营的个体户分为两种。一类是定居于此的本地人，他们拥有自己的房子，通常将房子的大堂或者房子的第一层作为商铺营业。第二类是流动摊贩，他们大多数不是本地人，通常在H镇赶集时才会开车、骑车或走路到镇上，在马路边摆地摊，收摊后给予摊位后面的房主一定的租金，通常是双方商谈后确定一个月多少钱或者一次赶集多少钱，一般是每次付钱，也有不给钱直接摆摊的(这种一般是偶尔来一次，或者是在没人的房前摆摊，或是在一块空地上摆摊)。
需要雇佣人员的个体户通常经营较大的店铺，比如超市这种大型商店，通常个体户不会选择雇佣人手帮忙，因为利润不够高，雇佣后反而收入会降低。所以他们的做法是让自己的亲戚来帮忙，比如让自己的子女或父母帮忙。在赶集日或者某些特殊日子(人流量大的日子，比如开学日、镇上有事情需要各村的人参与的日子等)才会让人帮忙，平时是自己或者夫妻看店。
由于乡镇较为偏僻，镇上的个体户几乎没有相关部门进行检查，日常生活中对政府部门的接触几乎没有。以营业执照为例，新开的店铺一般并不会主动办理营业执照，现在拥有营业执照的个体户一般是几年前或十几年前相关部门来检查时发现没有营业执照，让个体户前去办理的。所以只要想开店，任何一个人第二天就可以租个门面进行经营，没有任何的审查和限制，经营范围也没有任何要求。通常可以看见一个店铺里同时经营数种不同行业的内容。比如一家文印店同时经营着照相、文印、日用品贩卖、小电器贩卖、充值电费话费等多种内容。
一般的个体户生意是有明显的淡旺季，旺季是赶集日和过年期间，淡季是非赶集日。当地赶集时间是农历逢二、五、八(比如初二、十二、二十二这种日子)，大概三天一次赶集日。赶集那天，从村上或其它镇的人前来参加赶集。各家商铺会将自己贩卖的商品摆在自己店门前，有些商铺还会使用喇叭播放音乐或者广告词来招揽客人。
2.成本分析和收入情况
个体户一般是用自己的房子作为店铺，省去了房租的费用。市场缺乏足够的监管，是一种很纯粹的市场环境，也就没有所谓的相关手续费用。镇上的治安环境还行，最多有些小偷小摸，并不存在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没年轻人)，所以也没有打点费用。个体户一般是小本经营，并不会怎么装修门面，只做必要的简单的装修，这部分成本很少。主要成本是批发货物、购买生产设备等必要的开支。个体户开店前对这个成本通常不会预算，因为他们觉得有多少钱就开多大的店，主要投入资金用于进货或购买生产设备，投入多收益高，投入少收益少。通常是几年或十几年时间逐步投入资金扩大经营。
以一家主要贩卖日用品的个体户为例。其每月的支出主要是水电费一百多元，进货花费3-4000元，没有雇佣费用，缴纳夫妻双方医保和养老保险600元左右，吃饭大概400-600元左右，日用消费500-800元左右，人情往来花费不定(随一次礼200元)。也就是说，一家个体户，维持夫妻双方生活的每月必要开支大概为1000元左右，非必要开支500-1000元左右，维持商铺的必要开支大概在3000-4000元左右。
商铺盈利的主要手段是贩卖日用品，其每月利润为3000-4000元左右。每月利润除去必要开支后剩余2000元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上述商铺在镇上算中等偏上的收入群体，大部分个体户利润在2000-5000元左右。由老人经营的店铺利润低一些，一般在1000-3000元左右。利润高于5000元的个体户不多，不过他们工作时间长、工作强度大，时薪计算下来也和其他个体户差不多。
3.疫情影响
2020年初新冠疫情逐渐波及到H镇，在2020年过年这几天本地政府开始对市场进行管控，限制人员进出，限制店铺开门营业。这段时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管控力度才逐渐放松。这一个月无法开门营业，没有人口流通，是整个疫情期间个体户最难熬的日子。2020年年后管控力度放松，但是生意仍然不如2019年的同时期。收入降低了一半以上。大部分个体户都处于一个吃老本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20年四月份，这种日子才逐渐好转。
2021年过年前几天，限制人员回乡的通告小幅度影响了回乡过年的人数，和往常几年相比人数区别不大。乡镇上走亲戚、祭祖等活动也没有受多大影响。
由此可见，疫情对低风险区域的偏远乡镇影响并不大。只有当疫情严重影响到了当地，才会对个体户产生严重影响。
03
人员情况
1.主要劳动人员情况
H镇个体户大多数人年龄都在40岁以上，年龄在30岁以下的个体户很少，仅有几家个体户年龄在30岁以下，他们主要经营网吧、文印店、电脑店等业务。50岁以上的个体户基本上都是从事传统行业，比如酿酒、缝衣服、茶馆、麻将馆等。30-50岁之间的个体户介于两者之间，主要经营贩卖日用品、贩卖小电器、贩卖玩具、修车等内容。
H镇的个体户很多名义上都是夫妻经营，但是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平时在家看店，另一人会选择出去打短工、跑摩托等赚点快钱，用以维持家庭开支。几年前赶集日人流量大时，个体户夫妻双方都会在家经营，这样有时人手仍然不够，就会让父母、兄弟、子女帮忙。比如一家餐饮店，2014年时平时夫妻双方都在家经营，丈夫负责做饭、做包子等厨艺工作，妻子负责招呼客人、泡米粉、收拾桌子、收银等服务工作。赶集日吃饭的人多，两个人忙不过来，就让他们儿子负责收拾桌子、卖包子，他们父母负责洗碗、做饭，丈夫负责和面、炒菜，妻子负责招呼客人、收银。
最近几年人流量越来越少，他们现在两个人可以很轻松的做完这些事情，也不需要让自己的家人来帮忙了，更不用考虑雇佣人手来帮忙了。其他个体户现在也只有一个人在家经营，另一个人外出打工。60岁以上的个体户也是只有一个老人在家经营，家里的后辈全在外面打工。
2.劳动时间
仍然以一家餐饮店为例。他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始忙，准备当天的材料，生火做包子，等待吃早饭的客人上门。早餐时间过去后可以休息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一般用来剥蒜、择菜。十一点开始准备午饭，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半左右。一点半到两点收拾好后开始午休。午休到下午三点半至四点，开始准备晚饭，晚饭阶段一直忙到七点半左右，就闭炉休息。
每天都是如此，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除去中午午休两个小时，基本上每天都要工作将近12个小时。工作的12个小时中，上午6时到9时、中午11时到13时，17时到19时是最忙的时间，时间为7小时，占每天工作时间的一半以上，剩余的工作时间虽然不怎么忙，也要购买材料、处理材料，基本上是无法走动的。
这种工作强度很大，每天都感觉自己很累，主要是身体累，也有腰疼，肩疼等毛病。他们每天最开心的时间就是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其他人家里打麻将，用这种方式来舒缓自己一天的劳累。
其他个体户也都差不多这个样子，不过有些略微不同。在赶集日普遍上个体户会在早上6点-7点半逐渐开门营业，开始一天的生意。上午开门后半小时就有客人陆续上门，一直持续到下午两三点，有时忙起来中午饭都没时间吃。下午两三点后就逐渐没有生意，开始休息，一直到晚上晚饭后才有一小波生意，晚上八九点才关门歇业。
非赶集日经营时间几乎一致，不过没有赶集日这么劳累，整个白天都很轻松。店主在店铺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看店，时不时有客人进门选购，店主就跟随客人进行选购介绍，客人购买后离开，店主也回到座位前坐下继续看电视。
虽然平时个体户都较为轻松，但是工作时间并没有减少多少，仍然需要每天将近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只有工作强度降低。但是工作强度降低的后果就是收入减少，基本上仅能维持收支平衡。劳动力也富余出来，多余的劳动力就会选择出去打点工，赚点快钱来补贴家用，也有选择长期外出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
3.雇佣人员待遇
以一家较大型超市为例，主要雇佣30-55岁的女性作为收银兼保洁。每月工资在1800-2600元之间不等，不提供五险一金，也不会考虑购买商业保险。有些大型店铺(一般是连锁店)会每个月额外给两三百元作为保险费用，让被雇佣者自己负责保险缴纳事宜。通过在店铺门口贴招聘公告，或通过熟人介绍，来招聘人员。店铺招聘员工普遍不签订劳动合同，以口头约定为准，少数店铺会签订劳动合同，但是合同上基本全是对店铺有利的条款。通过熟人介绍来雇员较为稳定，通常能干上一两年，长期的有四五年。通过招聘公告应聘的人员，流动性较强，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
收银员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没有周末休息。也要负责早晚打扫超市卫生。收银时长期站在收银台前，没有人的时候就可以在一旁坐下休息。五十岁以下的雇员劳动积极性并不高。五十岁以上的雇员就有一种国企时代主人翁的心态，就算这些工作跟他们没关，也会插一手帮忙，很多时候也会站在雇主的角度着想。而四五十岁左右的雇员基本上就不会存在这种思想，他们更多的是想着自己，更有甚者有存在小偷小摸或记假账的情况，所以雇主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查一次帐。
4.营业对象人口结构和经济情况
从2014年开始，H镇的青壮年劳动力逐渐流失。20-35岁之间的人基本上都不在家，全部外出打工挣钱，家中留下老人和小孩。这种现象以农村更甚，镇上稍好一点。所以从2014年以后，个体户主要经营对象就是老人和小孩。
老人消费能力不足，而读书的小孩数量也不足。2012年，镇上的学校1-9年级加上学前班大概有近900名学生，今年仅剩余200多名学生。大部分学生都不会选择在镇上读书，而是被父母送去城里面读书，或者去其它大点的学校读书。
学生数量不足，加上占主力消费的青壮年数量不足，导致镇上的生意逐年冷清。在2014年的赶集日，店铺会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左右。2018年的赶集日，店铺会从早上九点半一直忙到下午两点。而在2021年春节前夕，店铺基本上全天都没有多忙。虽然有回乡过年的人群，但是他们更多的是只看不买。2020年春节前夕，某家卖水果的店铺一日的流水有一万元左右，今年春节前夕，一日流水仅有三千多元。
同时个体户也受到了网购的竞争。镇上的快递点每日都要接收数千件快递，很大程度上挤占了贩卖商品的个体户的生意。
而那些不接触互联网购物的中老年人，他们本身就没有多少钱，一个月的收入不过数百元。他们的消费能力不能支撑镇上的经济。
04
趋势与诉求
人口的流失，加上网购的挤压，导致个体户的生意逐年冷淡，收入逐年降低，也导致劳动强度逐年下降，而这又进一步导致劳动力富余。多出来的劳动力为了维持生计，只能选择外出打工挣钱，这又进一步导致人口流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所以，现在镇上的个体户都觉得生意越来越难做，收入也越来越少，都不打算扩大经营，以维持目前现状为先。甚至维持现状都不易，个体户们觉得能撑一天就过一天，实在撑不过去就关店外出打工。而年老的个体户有子女赡养的就可以顺势关店养老，家中经济困难需要赚钱的，也只有不顾年龄外出打工。
目前大资本除了网购对个体户有很大影响以外，连锁店、社区配送等等大资本的其他手段并没有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以前存在的同行竞争也随着人口流失和网购逐渐平淡了下来(因为生意都难做，所以反而没了竞争)。
个体户中也有些要去其它人口多的镇或者城市里开店，不过这种人算少数，大部分个体户受限于学识和经历，并没有长远打算的习惯，而是走一步看一步，得过且过。他们会对生意好而感到高兴，最喜欢店铺里全是客人的情形。他们也会对生意差感到讨厌，却也没有办法改变。看到其他店铺生意好也会嫉恨，在背后说他们几句坏话，也会在街坊有啥困难时出手帮衬一下。
05
阶级分析
H镇上的个体户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大多不剥削他人，主要进行自我剥削。他们一方面觉得自己和其他打工的无产者是一样的，另一方面也羡慕资产阶级的富有，也讨厌资产阶级对他们的压迫。他们思想上倾向资产阶级，也保有纯粹的多劳多得思想，对改开前的时代感到拘谨和不安。
他们本想岁月静好，生活一直这样忙碌且充实的过下去。但是大资本并不会主动放过他们。乡镇的年轻人被城市的生活所吸引，大量的劳动力和消费者离开了他们的故乡，只有老人和半大的孩子留在了家乡。电商经济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日益将他们从还略有优越感的小资产阶级抛到彻底的无产阶级去。他们虽然反对大资本，但是，在他们的利益基本还可得到维持时，就会向当前的现状妥协。他们有时候也会抨击当局的政策，但遇见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也只会口头上埋怨几句，没有人愿意主动带头解决。大多数的个体户随波逐流，不愿意惹事，遇事宁愿息事宁人。他们的妥协性、动摇性和软弱性都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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