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岛主在西方国家留学，最近参加了一门讨论课。来自五洲四海的研究者们坐而论道，讨论殖民主义相关话题。一位中国同学发言不慎，讲了些有歧义的话(大意是，为了实现现代化应该不择手段，中国就是如此)，惹怒了部分研究者。尤其是两位非洲同学，非常愤怒，直言中国是新的殖民者，在西方人走后中国重新殖民了非洲。
此事研讨会已经接近尾声，我没有机会发言，于是课下联系了某位非洲同学。我非常感兴趣，他研讨会上的那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于是问他能不能把他的调查报告给我看一看。他好像有些懵，回复说没有调查报告。于是我又问我那能不能把调查过程给我讲一讲，或者你自己的经历。他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只好说这个他没有调查过，也没有什么经历，他的所有信息基本都来自于媒体。我又追问，是你们本地土语的媒体，还是英语法语的媒体呢?他又说是西方国家的媒体。
这我就了然了，因为他所得出的这个结论，正是那些老牌殖民国家的媒体每天重复的陈词滥调。但是讽刺的，或者可以说搞笑的事情就在于此。这个非洲研究者的研究兴趣之一，正是语言殖民。
他刚刚在研讨会上还慷慨陈词，西方国家的语言仍然在持续殖民着非洲人的思想;而且，非洲人还学会了自己殖民自己——稍有条件的非洲人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学习本地土语，而逼迫他们读英文说英文读法文说法文，他们的城市中产和知识分子也只看英文法文的信息。他们完全被西方国家制造的信息控制，他们在思想上仍然是其原先宗主国的附庸。
非洲本地土语太多，且大部分只有口语，并无书面语体系。其本国的政治活动或商业活动常常也需要依赖宗主国语言才能进行。精英阶层及其子女，常常就是在宗主国长大的，对宗主国语言文化的了解程度远胜于本国。
看起来这个非洲学者很明白这一通道理，但是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依然犯着一模一样的错误，完全依赖西方媒体提供的信息了解中国甚至他的母国，他依然是西方媒体的附庸。
但其实这也不怪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亲力亲为地调查和经历所有事情，我们得到的大部分信息一定是从其他媒介上得来的。
对非洲知识分子而言，本地土语的媒介信息少得可怜，甚至很有可能连书面文字都没有，汉语他又读不懂，所以当他想了解中国在非洲做了什么的时候，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西方媒体。即便他知道这个内容可能是有问题的，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他不可能接触到任何其他角度的信息。所谓三人成虎，他看到的每一个媒体上都这么说，他自然也就信了，而且信的义愤填膺，帮助真正的殖民者指责其他国家是殖民者。
类似的事情遇见过太多了。
之前本公众号发过一篇文章介绍巴基斯坦情况的文章《巴基斯坦真的是巴铁吗?》。巴基斯坦本地的语言是乌尔都语，但英语也是其官方语言之一，该国人民的英语水平非常高，而且是文化水平越高英语越流利。
我的一位巴基斯坦朋友，作为一个有军方背景的反美鹰派，随着其英语水平的不断提高，对中国的态度却是逐渐由好转坏。当然还好，遇见了我给它刹住车。而他表示，在巴基斯坦国内，也是社会地位越高的人英语水平越好，接触西方媒体越频繁，对中国的印象也就越差。(这篇文章后来删掉了，我过几天重新发上来)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菲律宾。同样本地土语是菲律宾语，同样英语是其另一个官方语言。菲律宾语长期只有口语，书面语的系统非常薄弱，所以他们的理工科教学，甚至大部分社会科学的教学都只能用英语来进行。造成的结果就是，学历越高英语越好，高学历的人基本上只接触西方媒体。
BBC的中国专属滤镜
我的菲律宾同学曾感叹说，你们中国人是我见过最爱国的民族。
她曾是一名英语老师，教过世界各地的学生。她说几乎所有中国学生在举例的时候，都会自然地使用中国历史上的各种故事，并且在诉说这些故事的时候，眼里面会有骄傲的光，这在其他国家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当时有点奇怪，问说首先想到本国的例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尤其这些学生大部分可能都还没有出国，所以只熟悉本国的例子。
他说不是这样的，以他们菲律宾人为例，他们对本国的历史并不了解。在他们的教学体系里，菲律宾历史和美国历史、西班牙历史、英国历史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可选择的选项而已，而且没什么人会选。在他们的中小学教育体系里面，有一门课是概述菲律宾的历史地理等等人文的综合情况，类似于我国“中国历史”“中国地理”“思想政治”课的集合，但只作为不重要的通识课，连分数都不算，根本没有人重视。
更有趣的地方在文学。与我国的语文课不同(主要通过各类文学作品来学习中文)，绝大多数其他语言的教育会把“语言”和“文学”分成不同的课程来学习。在巴基斯坦和菲律宾的中小学，其本地语言的“语言课”都是必修，但没有专门的文学课。
在巴基斯坦，文学课在高中阶段进入课程范围，学生可以选择学乌尔都语文学或者英语文学，但绝大多数选修者一定会选英语文学。菲律宾的情况则更凄惨，压根儿就没有菲律宾文学这一说。因为近几百年，他们被西班牙和美国等国家轮番殖民，早就没有了本国语言写成的文学作品。所以在菲律宾选修文学默认为是英语文学，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西班牙语等其他语种的文学。
书面语言体系的薄弱，导致本国语言很难表达现代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概念，所以年级越高、知识越复杂，对英文的依赖程度也就越深。而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也越依赖于英文的信息，因为本国的语言没有什么能提供给他们的。
本来是殖民者造成了这些地区长期的苦难和落后，但到头来，虽然他们现在已经独立，可其大部分本国精英由于语言和媒体的原因，最终又和殖民者穿上了一条裤子。
这情况不仅发生在小国(而且巴基斯坦也不是小国)，另一个第三世界的大国印度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
在墨尔本我曾和一个印度大姐闲聊，印象非常深刻。她是资深媒体人，在印度媒体工作了9年，又在澳大利亚的媒体工作了6年。她说很羡慕中国的媒体政策，你们的网络防火墙和舆论审查政策我觉得很好，我们印度应该学习。
我当时直接吃了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称赞我国的媒体制度。我确定了她不是开玩笑以后询问原因。
她说，西方媒体对印度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这对印度这个国家是十分不利的。印度的城市中产，尤其是知识分子都直接看英国媒体美国媒体，本国的媒体集团势力很弱。社交媒体兴起以后，印度人都用Facebook用snapchat，没有本国的互联网企业能从中分一杯羹。印度的媒体无论从经济角度来说还是从内容角度来说，都被西方国家统治，毫无主体性可言。
西方社交媒体瓜分印度市场。后来我国的Tik Tok杀出一条血路，又被印度强制封禁， 这时却没人站出来说印度妨碍市场自由竞争了。
她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中国有微信有微博，这都是可以和Facebook相比的大企业。无论外界怎么评价你们的体系，我觉得至少它让你们有了独立的媒体工业和和中文的舆论生态。只读英文绝对不可能了解真正的印度，正如靠英文媒体不能了解中国。所以她虽然已经移民澳大利亚，但坚持让自己的女儿每天练习印地语。
我和她的对话发生在2019年，今天再回想起来仍思索良多。这大姐真是印度的明白人。
最近这些年，我国民众有一些被称为狭隘民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行为，比如抵制过洋节，呼吁中国人不学英语等等。这些行为对于21世纪的中国来说，其实没什么必要，我们完全能够找到更好的处理西方文化入侵和意识形态入侵的办法。
但是对于许多曾被殖民的第三世界国家而言，他们的治理能力不足，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也已经被毁得七零八落，这种所谓的狭隘民族主义极端民粹主义，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抵抗西方文化与意识形态殖民入侵的方式。对他们的民众而言，民族主义绝对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太少远远不够。
其实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有良知的学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曾经的殖民地，在21世纪必须进一步和其原先的宗主国全面脱钩。在经济上脱钩，在政治上脱钩，在文化上同样脱钩。他们要进一步完善和推广只属于本民族的语言，避免使用英语法语，用本民族语言写作，创立只属于本民族的媒体以及流行文化。但这种事情绝不是仅靠几个觉醒的知识分子就能够完成的。
图片上的是Omafume Onoge，肯尼亚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他在英美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最初以英语小说而闻名。但后来坚持用非洲土语写作，讲述非洲人民的自己的生活与革命。他所使用的基库尤语本无书面语体系，是他通过自己的写作创造了出来。他曾因抗议肯尼亚当局对英语的强制性教育而被捕。
我们说回那个非洲同学。其实他对中国很感兴趣，很想了解中国，只是除了西方媒体之外，他没有任何别的渠道。所以这也显示着，我国的对外宣传得加紧改革前进，至少当外国人想了解中国的时候，能从中国的媒体这里得到另外一个渠道，通过对比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不能让西方媒体垄断所有的话语权。
但这个工作任重道远。我国在舆论斗争领域和美国的差距，绝不比尖端科技领域的小。美国曾经以人道主义的面孔，出资帮助非洲国家“免费”培训记者，说是要将非洲的新闻水平提高到世界一流水准，这样就能促进非洲民众觉醒，推动其政治改革，变成发达国家。
这可真是个高招，美国带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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