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八十年代是理想主义的启蒙时代,当下是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庸常年代,那么过渡时期的九十年代,则是而今“小时代”的序幕。九十年代,是一个宏大叙事渐行渐远、阶级话语逐渐消弭、个人从集体逐渐剥离的时代。尽管此时的“松绑”,伴随着人文主义的失落,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重获主体性的个体更像是亚当·斯密所言“理性经济人”。
这十年里,共和国在欲拒还迎中融入了全球市场,跨国公司的进入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让中国正式进入“环球同此凉热”的境地。“下海潮”与“下岗潮”,让90年代中国的贫富差距日益扩大,但在全面转向功利化、世俗化的社会氛围里,在“发展就是硬道理”的时代号召下,“阶级斗争”仿佛前尘往事,争当“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才是当务之急。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戴锦华教授在其90年代文化研究专著《隐形书写》中的章节:90年代,阶级分化的现实绝少被提及,即使不得不涉及,也决不使用"阶级"字样,并且决不会借助有关阶级的表述。事实上,这或许是90年代中国最为典型的、葛兰西所谓的意识形态"合法化"与"文化霸权"的实践。
隐形书写
文 | 戴锦华
戴锦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11年,自1993年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现为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电影、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开设“影片精读”“中国电影文化史”“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性别与书写”等数十门课程。中文专著《雾中风景》《电影批评》《隐形书写》《昨日之岛》《性别中国》等;英文专著Cinema and Desire, After Post-Cold War。专著与论文被译为韩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十余种文字出版。
"无名"的阶级现实
90年代 ,围绕着Plaza/广场,在中国都市铺展开去的全球化风景,尽情地渲染着金钱的魅力与奢华的物的奇观。不仅是商城、商厦,也不仅是在短短几年间爆炸式地星罗密布于中国主要都市的麦当劳、必胜客;而且是充满"欧陆风情"的"布艺商店"(家居、室内装饰店)、"花艺教室"(花店)、"饼屋"(面包房,这一次是来自台湾译名)、咖啡馆、酒吧和迪厅(Disco舞厅),是拔地而起的"高尚住宅"区,以及以"一方世外桃源,欧式私家别墅"、"时代经典,现代传奇"或"艺术大地"为广告、为名称的别墅群。
曾作为80年代精英知识分子话语核心的"走向世界"、"球籍"、"落后挨打"、"撞击世纪之门",在这新的都市风景间成了可望、可及的"景点":商业国际电脑网络的节点站的广告云:"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到底有多远?--向北1500米";长安街上的咖啡馆取名为"五月花",地质科学院办的对外营业餐厅名曰"地球村"。命名为"世纪"、"新世纪"、"现代"或"当代"的商城、饭店、名目各异的公司多如牛毛、不胜枚举。
在此,确乎存在着一次深刻的替代与置换过程:不再是群众运动和政治集会(官方的或反官方的),不再是精英文化与精英知识分子的引导,而是休闲、购物、消费,成了调动、组织中国社会的重要方式;购物空间,成了分割、重组社会、重建社会秩序的空间。一时间,中国人作为"快乐的消费者"取代了"幸福的人民"或"愤怒的公民"的形象。似乎是一次"逻辑"的延伸,"在消费上消灭阶级"的"后现代"社会图景,取代无阶级、无差异、各取所需、物质产品极大丰富以致涌流的共产主义远景,成了人们所向往、追逐的现世天堂。
与此同时,于1994年以后再度急剧膨胀、爆炸的大众传媒系统(电视台、有限电视台、报纸周末版及周报、大型豪华型休闲刊物),以及成功市场化的出版业,不仅丰满并装点着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国生活,而且屏壁式地遮挡起日渐繁复而严酷的社会现实。
或许可以说,在极端混乱的90年代社会图景之中,新富(New Rich)阶级的崭露头角无疑是一个重要且引人注目的事实;但与此相关的文化呈现却是呼唤、构造中国的中产阶级社群。作为80年代知识分子话语构造成功的一例,90年代的社会文化"常识"之一,是精英文化与流行文化共享的对"中产阶级"的情有独衷。因为80年代的文化讨论中,尤其是在对战后实现经济起飞的亚洲国家之例证的援引中,一个庞大的、成为社会主体的中产阶级群体的形成,标识着经济起飞的实现,指称着对第三世界国家地位的逃离,意味着社会民主将伴随不可抗拒的"自然"进程(以非革命的方式)来临。
此间,为80年代有关讨论所忽略、为90年代的类似表述有意遗忘的,是无人问及十三亿人口之众的中国,面对着瓜分完毕、极度成熟的全球化市场,背负着难于记数的历史重负,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国度;更没有关心那些无法跻身于中产阶级的人群("大众"或"小众")将面临着怎样的生存。
一个更为有趣的事实,于90年代陡然繁荣之至的大众文化与大众传媒,至少在93-95年间,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定位在所谓"中产阶级"的趣味与消费之上。然而,这与其说是一种现实的文化需求,不如说是基于某种有效的文化想象;作为一个倒置的过程,它以自身的强大攻势,在尝试"喂养"、构造中国的中产阶级社群。
除却法国时装杂志ELLE的中国大陆版《世界时装之苑》外,大型豪华休闲刊物《时尚》、《新现代》、《How》等纷纷创刊。如果参照1996年国家公布的各城市贫困线收入,类似杂志定价高达中国"最低生活保障"收入的1/10或1/20(在国家公布的《全国部分城市最低生活标准》中,北京、上海、广州分别为170、185、200元人民币)。相对价格低廉、因而更为成功的是形形色色商业型小报。后者索性名之为《精品购物指南》、《购物导报》、《为您服务报》。类似出版物不仅以其自身充当者"高尚趣味"的标识,而且确乎体贴入微地告之、教化着人们,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中产阶级"成员,如何使自己的"包装"吻合于自己的阶级身份。
1995年的《精品购物指南》上索性刊载文章,具体告之,收入达五千元者应穿戴某一/某些品牌的时装、搭配何种品牌的皮带、皮鞋、皮包、手表;并依次类推出四千、三千元、两千元者又当如何如何。某些售房广告引人注目地标明:"为名流编写身份的建筑"。于是,商品的品牌文化便作为最安全、又最赤裸的阶级文化登堂入室。
与此同时,以所谓"中国第一部百集大型室内剧(准肥皂剧)"《京都纪事》为标识,名曰《儒商》、《东方商人》、《公关小姐》、《白领丽人》、《总统套房》等等的电视连续剧,充斥在全国不同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段之中;所谓"商战"故事,显然在以不甚娴熟得法的方式,展示着中产阶级、或曰新富阶级的日常生活情境与魅力。
改革大潮席卷,商场争斗无情。 人生步履坎坷 ,真情挚爱温馨,一部展现五个不同家庭不同人物不同事业的沉浮和感情纠葛的优秀电视剧。
如果说,在90年代初年,类似电视剧尚且是由Plaza/广场风景、五星级饭店、总统套房式的豪华公寓、一夜骤富的泡沫经济奇迹、红男绿女、时装品牌组成的"视觉冰淇淋";那么,到90年代中期,颇为风行的电视连续剧《过把瘾》、《东边日处西边雨》等等,已不仅准确地把握着一份温馨忧伤的中产阶级情调,而且开始以曲折动人的故事,娓娓诉说着中产阶级的道德、价值规范。
恰是在94-96年间,曾在八九十年代之交被目为具有政治颠覆性的、以王朔为代表的通俗文化,开始有效地参与构造中产阶级文化、或曰大众文化,至少其颠覆性因素已获得了有效的吸纳与改写;倡导后现代主义的文学批评者亦开始明确倡议"为中产阶级写作"。于是,在90年代、尤其是1993年以降的中国文化风景线上,种种话语实践凸现着一个形成之中的阶级文化;但除却优雅宜人的中产阶级趣味与生活方式,确乎处在阶级急剧分化中的中国社会状况,却成了一个"不可见"的事实。
王朔,中国著名作家,编剧。1978年开始创作,先后发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动物凶猛》、《无知者无畏》等中、长篇小说。他的早期小说诗歌文学作品都是以自己部队“大杂院”的成长经历为素材,后来的小说则形成特有风格,对白通俗化又充满活力,叙述语言则戏谑、反讽为主,对权威话语和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都有嘲讽,后进入影视业,电视剧《海马歌舞厅》和《编辑部的故事》都获成功。2007年,王朔以500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2007第二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6位,引发广泛关注。
与其说,"让一部分人首先富起来"的国家政策,使90年代中国出现了一个稳定、富足的中产阶级社群,倒不如说,在所有制转换过程中(将计划经济的国家资产转化为企业、乃至个人资本),在泡沫经济的奇观内,出现了一个不无怪诞而洋洋自得的新富阶级;与此相伴生的,不仅是在有限的资源分配中必然出现了另一部分人绝对生活水准的下降;而且是在国营大、中型企业中所经历的体制转轨中,数量颇巨的失业、下岗工人,以及在中国都市化、非农化过程中,涌入城市、工厂的"打工族"所形成的阶级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说,93-95年间,中国最触目惊心的社会事实,是贫富间的两极分化。
尽管相对于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消费水准的平均值大大提高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正是这道热闹非凡的消费风景遮蔽并凸现了阶级分化的事实。1996年11月,登载在《北京青年报》上的一则消息堪为一例。有趣的是,这是一则讨论广告方式是否得当的文章,题为《浙江一条广告惹众怒》。文章报道浙江一家服装公司为"树立企业形象"打出了一条广告,曰:"50万元能卖几套海德绅西服?"答案是10套。因为这是用进口高档面料,嵌宝石的纯金纽扣制作而成的豪华服装,定价分别为6.8万、4.8万及2万。
报道云,这则广告大犯众怒,并特别引证了一则钢铁厂青年工人的来信:"我在炼钢炉边已战斗了5个春秋,流了多少汗水,留了多少伤疤,你是无法想象的。这本是我的骄傲和自豪,但我现在感到很可悲,因为我五年的劳动所得,还不够买你公司的一套西服……"。
因众怒难犯,该公司"向消费者致歉":"我们忽视了它带来的负面影响,这容易误导消费者,助长高消费,不利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但同一篇报道提及:"据悉,这10套豪华西服目前已有9套被人买走或订购。据称这9个买主绝大部分是生意人和建筑业主"。
这篇关于一则"失败"(?)的广告报道,固然涉及了商品社会游戏规则的讨论;但它显然在有意无意间展露了无差异的消费图景背后,日渐尖锐的阶级现实;而且于不期然处,触及了并置在中国的社会现实中的、彼此冲突的意识形态话语系统,触及了转型期中国的身份政治与身份危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乎只是一则失败的广告——它选择了不恰当的对象与不恰当的方式,因为在诸多专卖店、商城、"广场"中,高达数万元的时装屡见不鲜,而且常常迅速地"飘然"售罄。在此,且不论价值数万、数十万的低、中档轿车,在都市迅速"普及";数十万、上百万元的的私人公寓及别墅式住房在不断成交。
或许更为深刻的是,除却以这种不期然的、或曰"化装"形式,阶级分化的现实绝少被提及,即使不得不涉及,也决不使用"阶级"字样,并且决不会借助有关阶级的表述。事实上,这或许是90年代中国最为典型的、葛兰西所谓的意识形态"合法化"与"文化霸权"的实践。这固然出自官方的有意识的遮蔽与压抑:"我们"无法对"社会主义"体制下的阶级分化,尤其是贫富两极分化自圆其说;但更为重要的是,历经80年代的文化实践及其非意识形态化的意识形态构造,"告别革命"间或成为90年代一种深刻而可悲的社会共识。与"革命"同时遭到放逐的,是有关阶级、平等的观念及其讨论。
革命、社会平等的理想及其实践,被简单地等同于谎言、灾难,甚至等同于"文化大革命"的记忆;作为90年代中国的社会奇观之一,是除却作为有名无实的官样文章,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社会批判的立场,不仅事实上成了文化的缺席者,而且公开或半公开地成了中国知识界的文化"公敌"。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经济规律"、"公平竞争"、"呼唤强者"、"社会进步"。
因此,在93-95年间,陡然迸发、释放出的物欲与拜金狂热,不仅必然携带着社会性生存与身份焦虑,而且在对激增的欲望指数、生存压力的表达中混杂着的无名的敌意与仇恨。于笔者看来,后者所针对着的显然是社会的分配不均(当然包括着官僚阶层的贪污腐败)与贫富分化——社会主义时代毕竟是当代中国最切近的历史遗产。
然而,一种比政治禁忌更为强大的的"共识"与"默契",使人们拒绝指认并讨论类似亲历中的社会现实。似乎指认阶级、探讨平等,便意味着拒绝改革开放,要求历史"倒退";便意味着拒绝"民主"、侵犯"自由"。甚至最朴素的社会平等理想亦被拒绝或改写——售房广告云:"东环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人杰俱欢颜";对照一下杜甫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便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于是,尽管"不可见"的阶级现实触目可观,比比皆是;但它却作为一个匿名的事实,隐身于社会生活之中。如果说,那份巨大而无名的敌意与仇恨必须得到发露;那么,人们宁肯赋予它别一指认与称谓,人们宁愿接受它来自某个外在的敌人,而非内在威胁。因此,1996年,中国文化舞台上引人注目的演出:民族主义的快速升温(以《中国可以说不》为肇始),尽管无疑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的成因,但成功地命名并转移充塞着中国社会的"无名仇恨",却显然是其深刻而内在的动因之一。
一个重要的相关事实,是96年以后,极为有限的出现在传媒之中的、关于资方残酷剥削、虐待工人的报道,都无例外地涉及"外商"的恶行。此间,一个微妙的种族叙事策略,决定类似报到中的"外商"又大多来自亚洲发达国家和地区:日商、韩商、台商、港商;至少是欧美商家的中国代理或华裔人士。于是在有关报道及社会反馈中,阶级矛盾便被成功地转换为民族(至少是地域)冲突。
阶级的"修辞"
但1996年以降,迷人的"广场"风景,已无法成功有效地遮蔽阶级分化的社会图景。1997年夏,袭击北京的百年未遇的酷暑,在不期然间,如同一种特定的"舞台"效应,揭破了那道由"富裕、快乐的消费者"所构成的迷人风景。在最初的"段落"中,持续摄氏40度以上的高温,似乎使消费景观更为热烈:各大商场、电器行、专卖店,各类品牌的空调机销售一空;但继而,是不堪重负的城市供电系统频频断电;显露而出的,并非"后现代"的逍遥惬意,相反是一份第三世界的生存处境。
更为有趣的,是以豪华富丽、"国际接轨"为特征的大商场、商城、"广场"上出现了异样风景:每晚"七点一过",商场内便水泄不通,附近居民"穿着拖鞋,睡衣,摇着扇子,拿着板凳","一家子一家子"地来到商场。来者不仅并非奢华的购物者,甚至不是来"逛商场"、拜物;他们仅仅是来"分享"商场内充足了冷气——那无疑是消费不起空调的下层市民。
这或许是别一番第三世界奇观,酷暑仿佛不经意间错按了旋转舞台的机关,将不宜示人的后台展现在"观众"面前。事实上,如果说消费主义成了90年代中国最有力的书写之手;那么也正是消费的可能与方式清晰划定了不同阶级、阶层的活动空间。比"广场"、购物中心更为普遍而火爆的,是建筑在居民区之内的"仓储式商店"和形形色色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如果说在发达国家,所谓"仓储式商店"原本与郊区别墅、高速公路、私人轿车相伴生;那么,在这里,它却是廉价便民商店的代名词。于是,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步行或搭乘公共汽车的购物者便成为中国都市人流中的别一点缀。而尽管人人皆知所谓"小商品批发市场"是种种假冒、乃至伪劣产品的发售、集散地,但它极为低廉的价格仍吸引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在"正常"情况下,市内"仓储式商店"与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消费者并不光顾"广场"一类的"购物天堂",至少绝非那里的常客。只是不期而至的酷暑颠覆了这井然有序的社会层次。
不仅如此。伴随着"大、中型企业的转轨"——企业破产、兼并,中国社会的经济体制改革深化至所有制阶段:变"国营"为"国有",并全面股份制化,使得失业、下岗人数持续增长。而失业/保险体系极度不健全,确乎使失业、下岗工人面临着饥饿的威胁;而在社会主义体"单位制"(生老病死有依靠,而绝无失业之虞)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确乎完全缺乏应对类似变迁的心理机制。于是,这庞大的、并且在继续增长着的失业大军,不仅成为90年代中国巨大的社会问题,而且在多方面成了难于彻底消除的隐患。
犹如被撕裂的迷人景片,这一严酷的社会事实开始不"和谐"地出现为豪华生活、优雅趣味所充满的大众传媒之上。在不无"忧虑"的"中国大学生高消费"的讨论之畔,是关于呼吁救助衣食不全的高校"特困生"的报道;在关于"富裕的生活环境下长大的亚洲新一代"(他们青春期反抗的语言是:"他们老以为我还是吃麦当劳的年龄!我已经该吃必胜客了!")的写真近旁,是"希望工程"与失学儿童令人心碎的故事。甚至在同一版面、平行的位置,刊载着《最新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大都市居民消费信心在上升》和《再就业为何这样难——来自北京市下岗女工的调查报告》。
上世纪90年代末东北爆发大规模下岗潮,女性失业尤为严重。很多女人听说当法国保姆能赚钱,便不惜背上巨债出国。到巴黎后发现求生无路,只好去“站街”。比利时导演奥利维耶偶然遇到她们,进行了长期调查,并找到王小帅任监制,以此拍摄出电影《下海》。
然而,这凸现而出的阶级事实,并未真正使中国知识界动容。迄今为止,除极少数人文、社会学者之外,中国知识界始终没有人真正面对中国的阶级分化的现实发言。这与其说是出自某种政治的禁忌和文化的误区,不如说它确乎出自某种拒绝反思、"告别革命"的立场选择。因此,对这一拒绝以阶级命名的、阶级分化的现实描述,便由"官方说法"和"大众传媒"来承担。
如果说,80年代对类似现实的修辞:改革的"阵痛"、历史的"代价"与进步的"过程"等等,已不足以有效地阐释/遮蔽这突出的社会困境;那么,90年代新的修辞方式则是更加冷漠而脆弱的。1996年以降,开始在频频出现在传媒之上的、关于失业/下岗工人的报导、讨论,连篇累牍地将再就业的困境解释为失业者自身的"观念转变"问题、"素质"问题、"缺乏专业技能"问题。类似讨论,全然无视原有体制的问题(首先是社会福利、保险制度的缺席),无视工人群体从中国社会的"领导阶级"、主人公,朝向经济与文化的社会底层的坠落、乃至难以生存的现实,无视在失业/再就业过程中,公然而赤裸的年龄歧视和性别歧视。
或许可以说,正是类似讨论实践着意识形态合法化的过程,它不仅潜在地将失业工人指认为"公平竞争"中"合理的劣汰者";而且将他们无法成功地再就业的事实,归之于他们自身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失业/下岗工人确实在城市内部为迅速进入的跨国资本和中国的新富阶层提供了新的廉价劳动力资源;那么,没有人论及他们可能面临的低廉工资、高强度劳动,及权益与福利难获保障的残酷现实。在此,且不论那些年逾四十,便无雇主问津者。此间的另一种修辞方式,或许更为"荒诞":即关于失业、下岗工人的报导成了泡沫经济奇迹的最佳例证。在这些例子中,某些本份的普通工人,一经下岗并"转变观念",便抓住了"机遇",陡然"劳动"致富。在这些故事里,失业/下岗成了天赐良机。
在江苏省泰州市由下岗工人组成的专门接送小学生的“巾帼接送车”,图为“巾帼接送车”从泰州实验小学接回刚刚放学的小学生。
如果说,类似"修辞"尚不能完全成功地遮蔽、转移阶级分化的社会现实;那么,从1996年起,迅速改观了电视剧与部分文学作品的趋向的"现实主义骑马归来",则是作为另一种相对有效的社会"修辞"方式,在触摸这一阶级现实的同时,成功地为阶级分化的现实改换"名称",填充或抹去此间的纵横交错的意识形态裂隙,将其组织到另一幅想象性的图景中去。
1995年底,似乎是一个不期然的转变,在电视连续剧的舞台上,白领、商战故事的狂潮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家庭情节剧,而且是颇具中国通俗文化传统的"苦情戏"。换言之,是穷人的故事取代了新富的传奇;已在80年代退出了时代底景的大杂院、新工房(老式公寓楼)再度出场,替换了"广场"风景。
其中收视率最高、并且再度成为街谈巷议之资的,是两部家庭苦情戏《咱爸咱妈》(1996年)和《儿女情长》(1997年)。不约而同地,两部电视连续剧都以老工人的父亲突然患不治之症病倒,他们原来服务的工厂无力提供医疗所必需的费用为核心情节,结构起一幕温馨苦涩的父/母慈子孝、手足情深的多子女家庭情节剧。
在底层家庭、医院病床的场景中,不再为无所不包的社会主义体制所庇护、生存日渐艰辛的底层生活场景显影而出:老人、尤其是工人的境遇问题、高昂的医疗费用问题、下岗女工问题、公开或隐晦的阶级歧视问题……
然而,这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触摸,不如说是情节剧式的遮蔽。因为,在这两部连续剧中,阶级分化的尖锐现实、以及下层社会的苦难,被转移为传统中国的血缘亲情、家庭伦理命题;原国营大中型企业工人所面临的生存问题、社会主义全民福利制度的坍塌,在故事情境中不再呈现当代中国的社会问题,相反成了一个特殊的"机遇",用以展现"血比水浓"的亲情;成了验证、复活中国传统孝悌之道的极好舞台。
于是,在类似电视剧中,中国式的三代、四代同"堂"的血缘(而非核心)家庭再度浮现,充当着涉渡"苦海"的一叶小舟。其中更为有趣的是上海电视台摄制的《儿女情长》。电视连续剧的核心情节,是严重脑溢血的父亲和身患癌症的母亲,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持家庭人口数,以便在城市改建、旧房搬迁的机会中,为孩子们赢得更多的住房。于是,下层社会的获救愿望仍有待于"现代化"的全面实现。
但如果说,底层老人的砥犊之情,终于使孩子们赢得了宽敞的新居;那么真正使这个家庭面临的复杂困境获得解决、将这个家庭救离苦海的,却是出自一位新富的"善行":这位"大款"爱上了家中身为单亲母亲的长女。在历经商海沉浮、人情冷暖、两性游戏之后,"大款"懂得自己所需要的是一个善良、朴素、年龄相仿、宜家宜室的女人;于是,他昔日的学校"同桌"、今日的中年下岗女工幸运"入选"。"大款"小小不言的慷慨相助,便使这个家庭的问题烟消云散:开出租车的幼子得以用钱摆脱了贪婪、无耻、不贞的妻子,另结良缘;次子惨淡经营的小小书摊有了资金保障;工厂下岗、靠打扫公共厕所为生的长女和幼子的新妇——地位低微的街道清扫女成了豪华街道上的花店女主人。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故事中一组相关的人物命运,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矛盾表述:家中幼子的前妻攀附港商而去,意味着金钱的诱惑和可悲的堕落;而长女与"改邪归正"的大款"喜结良缘",则指称着古老美德对金钱的胜利。当然,不再是社会、阶级,而是家庭——血缘家庭成了我们必需的归属之所在;但真正提供拯救的,却只能是金钱及可望不可求的富人的"慷慨解囊"。
以另一角度触动并消解这一现实的,是被称之为"文学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的系列小说出现。以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分享艰难》为开端,以谈歌的《大厂》、关仁山的《大雪无乡》、何申的《年前年后》、周梅森的《人间正道》为代表作;而陆天明的《苍天在上》、张宏森的《车间主任》作为类似作品可以成功流行的例证。事实上,进入90年代以来,正是这类作品,为官方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再度携手,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与特定的空间。
后两部长篇小说本身,便是作者依据自己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本改写的另一小说版。所谓"现实主义"之说,显然得自于这些小说大胆触及了此前完全无名、不予揭示的"社会阴暗面":国营大中型企业的举步艰难,工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官僚阶层的贪污腐败,农民遭到的层层勒索。然而,颇为有趣的是,类似小说同时确乎是社会主义主流艺术——工农兵文艺再现,或者说它是经过商业化改写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因此它更接近于情节剧,而且同样带有苦情戏的特征。所不同的是,呈现在故事中的,并非一个家庭,而是一座"大厂",一个城市或城镇,一处乡村;灾难也并非降落于一个女人,或不仅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社群。其中苦难和拯救的主题无疑非常突出。
如果说,苦难的主题是直接而具体的;那么,拯救的给出则含混和暧昧得多。如果说,类似作品并不能成功地给出有效的社会解决方案;那么,它至少将破碎、冲突的现实陈述与意识形态话语重组为一幅完整的"想象性图景"。有趣之处在于,在类似的小说中,阶级、阶级分化的现实转化为"好人"和"坏人"、"富人"与"穷人"的修辞方式;其中阶级字样由两种类型人物"特权"使用:这类人物其一,是最终会在故事的结局中被指认为"经济犯罪分子",并终被绳之以法的"坏人";因此他口中赤裸的资本主义"宣言"与洋洋自得的阶级压迫性的语词,便无疑是一种谬误;其二,则是一些王朔或准王朔式的角色。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朔是90年代中国大众文化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充当了特殊的具有颠覆与建构意义的双重角色。其小说的颠覆性与阅读快感的来源之一,是他以语词奔溢的方式将种种、尤其是政治性的"套话"移置在不恰当的语境之中。然而,或许是一种不期然的策略,这些"分享艰难"的小说,却经常借助这种王朔式风格。但那些"王朔风格"的言论:关于"资本家"、"剥削"、"老板"、"穷工人"、"受苦人"、"资本家的走狗",显然并非毫无意义的套话,而刚好是对这个正在构造中的新的社会现实的准确指认。但王朔式的语言风格,却有效地颠覆了这些话语自身所携带的颠覆性。于是,这阶级社会的现实在凸现中被重新遮蔽,而且仍是一个未获命名的现实。
类似小说中的第一主角通常并非社会苦难的直接背负者:普通的工人或农民,而大多是中层或基层干部、行政或企业的管理者:厂长、市长、乡长、车间主任。于是,这个桥梁式的人物便连接起社会的不同层面:政府、新富阶级、跨国资本之代理与下层民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她似乎是苦难的承担者,也应该是拯救的给出者;但事实上,在小说情境中,他/她更象无助的替罪羊与无奈、无辜的帮凶者。他/她无疑充满良知,深切地同情着下层民众的苦难,但只能因此而倍受折磨、无能为力,甚至"不得已"加入压榨者的行列,至少是默认或首肯他们的行为。但就阅读、接受而言,显然是这些主角,而并非真正无助的工人、农民,获得了读者的满腔同情。我们在对他/她的认同与同情间,认可了现实的残忍与无奈,认可了这不尽人意的一切毕竟是我们唯一"合法"的现实。
在那些书写"大厂"的小说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是某个作为昔日劳动模范的老工人。他克勤克俭,无怨无悔,勤奋劳动。但这与其说是昔日"工人阶级主人公"精神的重述,不如说,是一种新的职业伦理与阶级身份的重建:一个本份的工人,一个模范的工人。或许正是在这类小人物身上负荷着类似作品的主题:"分享艰难"——与国家、政府分享艰难;准确地说,是分享、不如说转嫁国家、政府的艰难。在一个"市场经济"、"公平竞争"、"角逐成功"、"实现自我"作为主旋的时代,对社会主义时期的"自我牺牲"精神的再度倡导,被用以认可和加固一个阶级分化的现实。
90年代,大众文化无疑成了中国文化舞台上的主角。在流光溢彩、盛世繁华的表象下,是远为深刻的隐形书写。在似乎相互对抗的意识形态话语的并置与合谋之中,在种种非/超意识形态的表述之中,大众文化的政治学有效地完成着新的意识形态实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新的合法化过程,并未遭遇任何真正的文化抵抗。社会主义时代的精神遗产或废弃,或被应用于相反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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