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19年第11期【城市文明】栏目，全文可在“知网”或“超星”下载
内容提要|在城市化问题日益凸显的21世纪，反思与批判资本主义城市文明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捍卫人类未来的必要之举。新马克思主义者大卫•哈维的空间正义理论为观察、分析和解决当代资本主义日益严重的城市问题提供了独特的理论视角。基于空间正义的理论视域审视与批判资本主义在城市空间生产、空间分配和空间占有等方面的非正义或不文明状况，并在这一基础上，借鉴哈维关于塑造城市空间正义的设计方案来阐明消除城市弊病走向城市文明的合理路径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薛琳钰，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明”一词从词源学角度来看，最初出现在拉丁语系中，用“civis”表达，其本义是“城邦居民”，后来，“civis”一词又演变为“civilis”和“civilita”，分别释义为“城邦中有组织和法制的市民生活”和“城邦国家”。可知，“文明”与城邦中居民的社会生活状况有关。空间正义就是城市居民良好社会生活状态的一种反映，因而它是城市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基于此，我们可以尝试从西方左翼思想家、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大卫•哈维的空间正义批判维度出发，审视和反思资本主义城市发展中的诸种问题，并据此探索走向城市文明的合理路径。
一、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的非正义问题
所谓“正义是一组社会地构成的信仰、话语和制度，它表现了社会关系和竞争性权力构型与特定时间内调节和安排地方的物质社会实践之间的密切联系。”在这一语境下，我们可以从当代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生产、空间分配以及城市空间权利方面来揭示其正义性缺失的现状。我们发现，在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生产方面，普遍存在对自然过度开发和索取的情况以及对人的生存生活质量的漠视;在城市空间分配上，存在对作为商品的城市空间、城市空间中的资源以及城市空间权利分配不公的现象。
（一）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生产的非正义性
城市空间生产一方面是指“在社会各种因素变化条件下城市空间急速扩张”，另一方面还指涉城市中具有物质形态的空间的生产。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是，当代资本主义城市空间正在急速扩张，城市正在不断吞噬掉其周围的乡村、自然和荒野等多种空间存在形态。用哈维的话来说，这是资本主义试图通过“空间修复”策略来延缓资本运转危机的一种手段，然而，这种手段却对自然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并使乡村文明逐渐走向衰落。城市空间生产的非正义性还表现为城市中频繁不断的大拆大建。通过大量的城市建设等生产项目确实可以缓解资本和劳动力过剩所引发的资本危机问题。但是，这一空间生产实践很大程度上会招致城市范围内物种的衰微、固体废弃物污染、噪音污染等一系列环境生态问题。
从生态正义或环境正义视角看，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生产显然是与其相背离的，因而，它具有非正义性，或者说它背离了作为生态整体的人类文明。较为重要的一点是，资本逻辑主导下的城市空间生产还造就了路障、围墙等隔离带，产生了区位歧视、社会排斥等社会不平等问题，当这些社会问题或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容易引发城市暴动和公共卫生隐患。另外，资本主义城市建筑环境的同质化设计也严重影响到了城市人的审美和精神享受。简言之，从空间生产层面，我们可以找出当代资本主义城市文明发展中的许多问题。当然，发现问题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寻找合理路径以摒弃城市空间生产所造成的这些“不文明”后果，才是我们应当为之努力的方向。
（二）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分配的非正义性
当代资本主义城市中普遍存在公共空间私人化、空间隔离和贫民窟等空间资源分配不公的现象，以及弱势群体的空间权日益边缘化等问题。以美国的城市巴尔的摩为例，按照哈维的考察和描述，这个城市呈“同心圆空间分布，住在郊区的富人享受便利的交通，在其通勤路线上看不到城市贫民的悲惨生活”。
除了资本主义城市交通资源在空间分配上的不均等之外，在城市土地使用或分配上也存在不公正的情况。无论是交通补贴、老城区改造或者是“黑人资本主义”等行动，“所有这些解决方案都有一个隐含前提，即城市土地使用存在着不平衡，需要有政策来重新实现城市土地使用的平衡。这些解决方案都看不到平等的存在，但所有方案都试图在现有社会机制内去解决不平等问题。”城市中的公共基础设施在使用上亦存在不公平、不平等的情况。哈维在对该城市的情况进行实际考察后发出这样的慨叹：“世界上最好的医疗和公共卫生机构掩盖了长期的贫穷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不幸，那些机构对于当地居民来说是不可企及的。”
城市空间资源分配不公的背后是城市中各主体对空间权利占有的不平衡。在资本权力的管控与规训之下，广大民众在城市空间的民主管理权逐步丧失，从而不得不受制于资本的权力控制，这在当下已经成为一条为大众所熟知的定理。资本主义社会少数富裕阶层在城市空间资源占有和使用上的优先权以及在城市空间管理权、支配权上的垄断，使得城市中的弱势群体处于不公正的待遇下，在个人生存、发展上受限。
二、城市文明问题的背后
在经过长期对美国诸多城市的实践调查和理论分析后，哈维找到了资本主义城市文明阙如的主要因素：一是制度根源，即资本主义体系或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了城市空间正义性的缺失;二是内在动因，即强大的资本逻辑促成了这一状况。
（一）资本主义私有制是资本主义城市文明问题产生的制度因素
哈维用“城市的悲惨”来描绘当代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的状况，并揭示了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现状产生的根本原因，即在于“罪恶与贪婪的资本主义体系”。
哈维意识到，当前对城市正义或城市文明状况的考察，不能仅仅聚焦于分配的公平性上，还应当首先关注生产资料所有制和作为资本载体的空间支配权问题。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城市空间同生产资料一样只掌握在少数资产阶级手中，而广大贫困阶层在城市的生存空间则被无情剥夺和攫取，由此带来的弱势群体空间边缘化现象越来越普遍。对此，哈维希望探明住房问题背后的制度因素。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恩格斯早在1872年就已经意识到“资本主义解决方案无法为解决社会条件恶化创造基础”。
总之，马克思主义城市观认为，资本主义城市所凸显出的非正义性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有真正打破现有的体制框架，寻求其合适的、可替代性的生产方式，才能彻底祛除城市空间中的非正义现象。换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导致资本主义城市不文明状态的根源。
（二）资本的逻辑是资本主义城市文明问题产生的内在动因
哈维认为，将人本、平等、均衡、生态等作为城市发展的价值追求和选择是城市空间正义的内在要求，而现实情况却是，“城市空间生产负载着资本主义的逻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城市空间生产是资本积累的时间修复策略。所谓‘时间修复’就是通过固定资本投资来推迟价值在未来重新进入流通领域的时间。由于时间上的推迟使过度积累的资本从满足当前的需要转移到探索未来的用途上，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本过度积累危机。在不断吸收过度积累资本的推动力下，大量资本投向固定资本项目，从而形成了城市空间构型。”
我们知道，资本的本性在于逐利和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显然这与空间正义的价值要求相冲突。在资本逻辑主导下，资本主义城市化进程中出现了诸多不公正现象：一是城市空间的过度资本化严重剥夺了劳动者的生存空间，出现了两极分化和贫民区化等严重的社会问题;二是资本主导下的城市空间生产和分配漠视人本价值的城市实现，造成了城市空间异化;三是资本逻辑推动下城市中不同资本对空间的争夺导致城市地理景观处在破坏与重建的频繁交替中。这些都说明，“城市化过程创造出来的空间结构的物质嵌入性，与社会过程的流动性——如资本积累和社会再生产——处在永久的对立之中。”无论是资本逻辑主导下的城市空间生产，抑或是进行的城市地理景观创造活动，都始终致力于一个目标，即与当时的资本积累相适应，这容易导致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忽略社会正义、人与自然的协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和谐等城市文明要义。
三、实现城市文明的途径
基于对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现状、问题及其产生原因进行深刻总结、分析与思考后，我们可以从哈维的空间正义理论视阈寻找和探索祛除资本主义城市弊病、实现城市文明的合理途径。哈维所设计的种种城市空间正义建设方案，既有整体层面上的把握，也有具体层面的理论建构。
（一）根本之道：消解资本主义私有制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资本主义国家在改变肮脏混乱的城市面貌、抑制城市流行病的蔓延、减少城市犯罪和城市骚乱等问题上提出了种种规划、政策或方案。但资本主义为解决各种城市问题所设计的这些方案“从未想过要去挑战资本主义经济的延续性”，而事实正是由于资本主义市场机制的内在矛盾导致了这些城市不文明的状况。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废除资本主义对生产资料和作为资本新载体的城市空间的私人占有，消解资本主义市场机制带来的不利影响。
哈维曾列举了许多实例来论证废除资本主义制度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他对美国巴尔的摩黑人居住区爆发过的大规模城市骚乱进行过实证调查和分析，在撰写调查报告时，还引入了马克思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矛盾关系的思想”，最终得出结论：在住房问题上，“过度依赖市场机制必然导致无法为低收入人群提供良好的住房条件”。从这些实例中，可以深刻认识到，正是贪婪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或罪恶的资本逻辑导致了城市中社会正义的缺失，即城市空间本身和空间内的资源在占有、使用和分配方面的不公平、不公正。因此，哈维呼吁城市中的劳工群体从制度问题入手，积极进行获得城市权利的斗争，以获得“控制与生产空间的能力”，从根本上解决当代资本主义城市中由正义缺失所引起的城市骚乱、环境恶化等不文明状况。
（二）具体途径：塑造“空间反抗意识”和争取“城市权利”
哈维立足于空间正义视角，就如何弥补城市空间正义缺失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为今天的城市文明建设提供了经验借鉴。
具体而言，其一，哈维呼吁城市中的弱势群体用批判性的反资本主义视角来审视城市空间生产和分配的现状，即强调一种空间性想象和空间批判意识的形成。哈维指出：“想象是各种可能的空间世界的肥沃资源，那些世界能够预示——尽管没有条理——形形色色的话语、权力关系、社会关系、制度结构和物质实践。在研究社会过程及其结果的替代性绘制时，空间性想象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面对资本的空间扩张策略所导致的空间正义日益凸显的问题，被压迫、被剥削的民族与国家的人们必须自觉形成空间批判意识，力求通过空间批判来揭露城市化进程中资本空间积累策略的邪恶本质并在行动上积极与之相对抗。
其二，哈维主张开拓反资本主义斗争的新方式、新方法。在他看来，“城市始终是反资本主义的热土”，广大工人阶级应该放弃过去那种以控制工厂为目标的斗争，及时转向争取“城市权利”的斗争，积极开展“社区革命”。“城市权利”一词是哈维城市空间理论中的核心词。在《巴黎城记》中，哈维对城市权的内涵进行过简单论述，把“控制与生产空间的能力”归纳到“城市权”这一概念中。之后，哈维在《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中，从一般性意义上对“城市权利”下了定义，它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期望改造城市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的权利”。哈维在其理论生涯中非常重视对城市权的探索，他把“城市权的争夺”这一城市革命实践视为实现城市空间正义的一种主要路径。在他看来，“一种真正人性化的城市化尚未实现。这种城市化需要一种能使以剥削为基础的城市化转换到适宜人类需要的城市化的革命理论来探索实现的路径。同样，也需要革命的实践来完成这样一种转换。”
其三，解决城市空间正义性问题的具体措施还包括：“将对劳动力的剥削减少到最低限度;将被奴役群体从这种独特的压迫形式中解放出来;赋予被压迫者进入政治权力的机会及进行自我表达的能力;对文化帝国主义的问题保持特殊的敏感;抑制日渐增强的个人和体制化的暴力;削减社会工程必然引起的生态后果。”
四、结语
哈维的城市空间批判理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其在资本逻辑的时空运行中揭示了城市非文明状态的本质及其诸多表现，找到了城市空间正义缺失的根源，适时提出了实现城市文明或挖掘城市空间正义的多种有效途径，由此回应并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城市空间理论与社会正义思想。这间接地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城市文明思想的新视角，即从城市空间正义视角来研究城市文明问题。
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尽管哈维在批判资本主义空间非正义以揭示资本主义城市不文明状况方面有一定的深度和独特见解，但其基于空间正义视角所建构的城市批判理论在体系建构上还有待于进一步完善。具体而言，哈维虽找到了实现城市空间正义，走向城市文明的主体——广大工人阶级，并探寻到城市空间正义缺失所带来的城市“野蛮”状态根源于资本的逻辑，但在解决路径的建构上却缺乏长效可行的实践机制。其次，在实现城市空间正义的理论探索中，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多琳•马西认为哈维在思想张力上存在一定的保守性。她认为，哈维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传统的力量而过
分强调了空间正义实现中的“身份认同”和“地方捆绑”。最后，哈维在探寻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现状的产生原因时，过于强调资本逻辑的决定性影响，而没有注意到诸如性别、种族、社群等方面的差异对城市空间正义实现的影响。正如马西所说：哈维城市空间批判理论是基于“无性空间”或“单一性别空间”的探讨，没有凸显出城市空间生产、分工的性别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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