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将介绍马克思的资本主义危机理论。
资本主义为何必然灭亡?很多人不屑地认为,这只不过是马克思的一厢情愿,是一种宗教般的幻想和迷信。而很多马克思主义者也无法对此作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认为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和无计划性导致商品生产过剩引发经济危机是最常见的庸俗见解)。但正如恩格斯所说,“如果我们确信现代劳动产品分配方式以及它造成的赤贫和豪富、饥饿和穷奢极欲尖锐对立的状况一定会发生变革,只是基于一种意识,即认为这种分配方式是非正义的,而正义总有一天一定要胜利,那就糟了,我们就得长久等待下去。”①如果不对资本主义为何必然发生危机以至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作出一个科学的解释,那么马克思主义就会沦落为招摇撞骗的神秘主义。
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危机理论具有不可比拟的重要意义。一百多年来,马克思主义与资产阶级学说总是围绕着危机理论展开论战。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只是人类历史的一个暂时的阶段,终究会因为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而走向灭亡,走向新的历史阶段。而资产阶级的辩护士,从古典周期理论到凯恩斯商业周期理论,再到理性预期学派与货币主义者,都试图否认资本主义存在矛盾、存在危机,试图证明资本主义是永恒的、符合“人性”的。由此可见,争论的全部焦点在于危机理论,在于证明资本主义本身是否有无法克服的缺陷。
但问题在于,在马克思的著作中的确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正式的分析经济危机发生机制的论述。正如克拉克指出,“一般认为马克思从未提出过系统的危机理论,这就让他的后继者们可以从零散而且前后不太一致的论断片断出发,随意对马克思的危机理论提出不同的解说。”②斯威齐也认为,“在三卷《资本论》和三卷《剩余价值学说史》中,自始至终,危机问题接连不断地一再出现。虽然如此,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没有一个地方对这个问题有过近乎完整的或者系统的论述。”③
鉴于此,本文试图基于马克思的论述,建立一个初步说明经济危机如何发生的理论。第一部分是逐步分析资本主义危机的发生机制,第二部分是反驳一些错误观点,第三部分是使用现实数据对理论进行检验,第四部分是简要地分析我们的现状与未来。
本文的目标人群是全部,对于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的读者,我会在开头通俗地介绍一些阅读本文的前置知识。
一、平均利润率下降——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
前置知识
本节是对基本概念的科普,为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读者准备,有政治经济学基础的读者可以跳过。
规律本身
以上我尽可能地简要介绍了一些基本概念,理解这些概念之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分析利润率下降的规律了。
发明剩余劳动的并不是资本。早在人类社会分裂出阶级之时,底层的劳动者就要为生产资料的占有者进行额外的劳动。他们不但要用劳动补偿自己从贵族、领主或是奴隶主那里得到的,还要在这个范围之外为统治者进行无偿的劳动。但区别在于,那些时代商品经济并不占主流,即劳动者只生产使用价值而不生产价值。那时生产的目的是为了统治者个人的享受,而不是进行交换完成资本的增殖,所以统治者限于自身的需要,对剩余劳动的兴趣是有限的,他们要压榨劳动者纯粹是因为当时的生产力过于低下。但资本主义是商品生产发展到极点的产物,是商品关系统摄一切的时代,是价值压倒使用价值占统治地位的世界。我们从资本的流通公式G-W-G`中可以看出,这一过程是为卖而买,流通本身就是目的,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因为只有在这个不断更新的运动中才有价值增殖,而增殖的部分就是剩余价值。所以,作为这一客观过程的主观承担者,即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因为这不会受到自身需要的限制。资本家的目的也并不是只取得一次利润,而是进行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疯狂地追逐剩余价值,疯狂地进行资本增殖并不断地扩大生产的规模,即资本积累。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④
(注:剩余价值是利润的本质,利润是剩余价值的现象形式。因为对于资本家来说,利润似乎来源于他投入的全部预付资本而不是可变资本。)
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的方法分为两种,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我们已经知道,工人在劳动日内花费一定时间的劳动补偿不变资本,这部分劳动叫必要劳动,而超过这一时间的劳动即为剩余劳动,创造剩余价值。延长劳动时间,即加班,就是绝对地延长了剩余劳动。采取这种方式榨取剩余价值、提高剩余价值率,会受到工人生理极限的限制,以及阶级斗争的抵抗。但还有一种方法,即缩小必要劳动时间,这样在总劳动时间不变的情况下也能提高剩余价值率。
缩小必要劳动时间是如何做到的呢?我们在此不考虑资本家克扣工人工资的这种情况,假定商品完全按照价值交换,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采取更先进的技术,进而提高生产力。我们设想一下,生产一百件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一小时,用货币表示为一千元,即一件价值十元。如果此时一家企业引进更先进的技术,提高了生产力,使得生产一百件只需要半小时。那么一件商品的个别价值是五元,为了给扩大的产量取得销路和排挤其它竞争对手,这家企业可以按高于个别价值但低于社会价值的价格出售,例如九元。这样,资本家从一件商品上就得到了三元的超额剩余价值。再考虑一下工人,此时工人工作很少的时间就能够补偿资本家支付的工资,必要劳动时间减少了,剩余劳动时间增加了。与此同时,由于生产力的提高,商品更加便宜,因为劳动力的价值由工人的消费品决定,也随之变得更加便宜。这也解释了魁奈悖论:为什么只关心商品价值的资本家却力求使商品变得便宜?答案就是资本家关心的其实并不是商品包含的价值,而是它包含的剩余价值,生产力的提高使商品更便宜,但资本家得到的剩余价值却是更多了。
(注:在这里,我们假定货币价值不变。)
对于率先使用先进技术的资本家来说,初期是十分美妙的,在这段时间里他取得的利润出奇的高。但这个资本家的特权不会长久,参与竞争的其他资本家也会采用同样的机器,使用同样的技术,当这些新措施将得到广泛的推广之后,全社会的生产力都得到了提高,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降低了,超额剩余价值消失了,而资本家们又将迎来下一轮的激烈角逐。“分工必然要引起更进一步的分工;机器的采用必然要引起机器的更广泛的采用;大规模的劳动必然要引起更大规模的劳动。这是一个规律,这个规律一次又一次地把资产阶级的生产抛出原先的轨道,并且因为资本已经加强了劳动的生产力而迫使它继续加强劳动的生产力;这个规律不让资本有片刻的停息,老是在它耳边催促说:前进!前进!”⑤
但生产力的提高,必然导致有机构成的提高。因为一方面,生产力的提高表现为原来更少的工人就能操纵比原来更大量、更昂贵的机器加工更多的原料、生产更多的商品,即有机构成上升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有机构成的提高,例如采用更先进的设备、运输工具、管道等等,是生产力提高的前提。但不论是前提还是结果,生产力的提高总是伴随着有机构成的提高。
那么,有机构成的提高会引发什么后果呢?
一、对于资本家来说,他不会去区分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在他看来,工人和机器、原料没什么不同,都是他致富的手段。所以资本家不关心剩余价值率,而是利润率,即剩余价值除以总预付资本(c+v),他关心的是他总共花费的钱能为他带来多少利润。但是,假设剩余价值率不变,有机构成提高,也就是可变资本相比于不变资本来说越来越少了,而剩余价值的唯一源泉就是可变资本。所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有机构成提高,即使剩余价值率上升了,利润率也趋于下降。为了追求利润而进行技术革新、提高生产力的资本家最终得到的结果竟然是利润率的下降,单个资本家追求利润的行为,最终却导致每一个资本家都得不到利润。这实质上是私有制与生产社会化的矛盾的具体体现,使得资本家陷入了标准的囚徒困境,结果是每个资本家都必然会采用更先进的技术来提高生产力。
二、有机构成的提高,即可变资本的增加赶不上不变资本的增加,这表现为采用更先进的技术之后机器排挤掉了工人。这对我们来说是经验上的事实:采取自动化技术之后需要的工人更少了,尽管不变资本增加了,但工人却大量地失业变成了过剩人口。资本家采用新技术的原意是获得相对剩余价值,但当他们发现新技术产生了过剩人口之后,是非常乐意的。因为资本家可以凭此加大对在职工人的剥削,迫使工人加班、提高劳动强度,因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产业后备军就在外面等着取代你。也就是说,一部分工人的过度劳动使得另一部分工人无事可做,一部分工人的无事可做使得另一部分工人过度劳动。“结果就是:他工作得越多,他所得的工资就越少,而且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工作得越多,他就越是同他的工友们竞争,因而就使自己的工友们变成他自己的竞争者,这些竞争者也像他一样按同样恶劣的条件出卖自己。所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归根到底是自己给自己,即自己给作为工人阶级一员的自己造成竞争。”⑥此外,资本家乐意保持这支产业后备军的原因还在于他们处于长期待命状态,一旦经济迎来繁荣生产规模扩大或者出现了新的市场部门,资本立刻就会从这些储备中得到低廉的劳动力。资本主义的生产必然会不断地制造过剩人口,使得资本无论对于现役工人还是后备工人都成为了全然的专制。
三、资本的积累过程,总是伴随着有机构成的提高,也就是生产力的提高,这使得生产过剩。这个生产过剩首先是资本过剩,但资本总是由商品组成的,所以也包括了商品过剩。我们知道,进行剥削和实现剥削完全是两个事情,它们在时间和地点上都是分开的。尽管商品被生产出时,其中已经包含了剩余价值,但只有成功被卖出,其中的剩余价值才会实现,资本家才会得到利润。剩余价值的实现取决于不同部门的比例限制与社会的消费力,而社会的消费力取决于以对抗性的分配关系为基础的消费力。⑦也就是说,资本家在剥削时希望尽可能地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希望工人的工资与他取得的利润相比尽可能小,这就使工人的消费能力只能缩小到相当狭小的界限里,但在工人消费时资本家又希望工人拥有足够多的积蓄、足够大的消费能力。为了解决这种对抗性的分配矛盾,借贷、金融、商业等等资本应运而生,但这些手段仅仅是在流通领域暂时地解决了生产与消费的矛盾,却为未来埋下了更大范围、更加复杂、更爆炸性的危机隐患。
至此,我们终于分析出了这个环环相扣的过程: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方式使资本具有无限增殖的趋势→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同样无止境地追求剩余价值→对超额剩余价值的追求,资本积累的需要使得资本家们不得不展开你死我活的竞争,改进技术,提高生产力→技术进步、生产力提高必然使有机构成提高→平均利润率下降,这一过程同时造成以上三个结果。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利润率的下降在促进人口过剩的同时,还促进生产过剩、投机、危机和资本过剩”。⑧
这就是一般利润率趋于下降规律(The Law of the Tendency of the Rate of Profit to Fall,LTRPF),即资本主义危机发生的根本原因。
危机总论
必须要记住,资本的增殖、生产剩余价值并将其再转化为资本即进行资本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唯一目的和决定性动机。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以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资本家生产享受品,那么这就是对这种生产的本质一无所知。资本家是资本的人格化,是资本增殖过程的主观承担者,这表现在资产阶级政客狂热地鼓吹“发展!发展!”、“经济增长是第一要务!”,表现为资本家已经拥有这辈子都花不完的财产却依然想着如何“做大做强”。对于他们来说,“发展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或者说发展,即资本积累本身就是目的。
但资本的增殖率,也即利润率,却会受到资本增殖本身的限制。资本越是积累,生产力越是提高,有机构成就会上升,利润率就会降低。在这里,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本身。这也就是说,资本的增殖是生产的起点和终点,是生产的动机和目的,但是资本越是增殖,它就越是难以继续增殖,越是受增殖结果的限制,越是与增殖赖以进行的基础相冲突。资本主义生产,包含着无限发展生产力的倾向,但又与资本增殖这个有限的目的发生着经常的冲突,这就说明这种生产方式与它的社会生产关系已经越来越不相容了。
一旦我们知晓了LTRPF,那我们也就明白了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冲突到底在哪,也就不再会空洞地复读“生产资料私有制和生产社会化的矛盾”,而是理解了饱满的历史具象。
资本主义的矛盾表现在:
1、生产力的发展使利润率的下降成为必然,这个规律使资本增殖的条件和增殖过程本身发生最强烈的对抗。因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就是不断地将利润转化为资本,进行扩大再生产,而随着资本不断地积累,利润率不断地变得稀薄,资本积累越来越难以为继,因而造成了周期性的危机。
2、利润率下降规律使每个资本家都力求提高生产力、扩大生产规模,结果是商品周期性地生产过多,使绝大部分人的消费能力限制在一个极小的水平内。如果要使商品中包含的剩余价值实现并且转化为新的资本,此时的生产力就已经太高了。但这里的生产力过高不是绝对的过高,而仅仅是对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来说过高了。其实,想要世界上的人民群众都过上体面的、像个人的生活,现在的生产力反而是过低了。但当生产力远未发展到满足人们需要的时候,就已经大大超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能容纳的最大限度,从而发生不断的爆炸。
3、在资本无限积累的过程中,一极是越来越稀薄的利润率,另一极是过剩的人口。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上,一切提高社会生产力的方法,同时也就是提高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的生产的方法,而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又是积累的形成要素。因此,这些方法同时也就是资本生产资本或加速资本积累的方法。由于这种复合关系,使得资本中的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相比越来越小,使得相同的劳动量可以推动更大量的生产资料。⑨因此,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技术变革也不断地扩大和加速,从而减少了对劳动的需求。可见,在积累过程中,新产生的资本会越来越少地吸纳工人,而旧资本也会越来越强烈地排斥工人。生产力的发展、技术的进步,对工人来说不是喜讯而是噩耗,因为这意味着就业岗位的大量减少,又要有不知多少工人被抛入失业大军中了。同时,无论是失业人口作为竞争者给予的压力,还是新的技术成为压榨、监督、控制工人更加有效的手段,都意味着现役工人劳动强度的大大提高。但是,问题依然不是生产力过于发达了,而是生产力具有的资本属性。资本榨取剩余劳动的生产方式使得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要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变为劳动时间,来给一小撮穷奢极欲的人创造自由时间。而一旦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被消灭,那么更高的生产力就意味着人们使用极少的时间就可以完成消费品的生产,余下时间则可自由支配。
“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它几乎把一切权利赋予一个阶级,另方面却几乎把一切义务推给另一个阶级。”⑩现代无产阶级,承担了时代进步的一切苦难,却享受不到它带来的一丝福利。
一方面,资本积累、生产力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的外壳越来越不相容,这是危机的客观因素,另一方面,随着无产者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工人阶级的壮大、反抗、联合也不断增长,这是危机的主观因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资本主义生产着自己的掘墓人。
此外,经常有人提出“人工智能”、“全自动化工厂”出现之后,马克思主义还是否成立、人类是否可以直接进入共产主义之类的庸俗问题,读者现在可以自己来分析一下了。
二、危机理论的论战
对利润率下降规律是否是危机根本原因的质疑
我们在开头已经指出,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必然导致商品过剩从而引发危机,那么这无疑是一个肤浅的认识。但遗憾的是,这样肤浅的认识却在各个版本的政经教科书中大行其道,哪怕是在徐禾《政治经济学概论》这类最优秀的教科书中。
这个观点的片面之处在于只抓住了利润率下降导致的诸多连锁反应之一,而没有看到商品过剩背后根本动力。实际上,马克思指出,绝不能把生产过剩仅仅理解为商品过剩,而应当首先理解为资本的积累过剩⑪,理解为资本越积累利润率就越低,资本再也无法把利润转化为资本——即再也无法继续积累了。
如果我们认为,资本主义危机的原因仅仅在于生产的无计划性,那么我们还远远没有深入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中去,还是无法解释商品过剩背后的原因何在,还是不能理解为何所谓国家干预、宏观调控也无法消除危机。只有认识到利润率下降规律,才能真正理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占有方式的冲突、生产关系已经容纳不了生产力究竟体现在哪里,才是真正将理论上升到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高度。
实际上,马克思对经济危机的认识在每个时期是不同的,也是不断加深的。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马克思发展了西斯蒙第等古典经济学家的消费不足论,建立起了一个以商品过剩与群众消费受限的危机理论。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深入考察了再生产过程中的比例失调,结合消费不足论说明了商品价值在流通过程中难以实现。但此时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不能孤立地考察流通过程,而应当进一步深入到资本生产过程本身中去寻找危机原因,找到比例失调和消费不足的根源。⑫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入到资本积累过程中,通过论述“资本过剩”建立了新型的危机理论,也是以利润率下降规律为核心的成熟危机理论。但后继者往往看不到马克思内在思想的转变,也就是逻辑和历史的逐渐统一,经常是这里找几句那里找几句进行拼凑。例如在《政治经济学概论》中论述资本主义危机时,把危机原因的各个层次机械地并列,还颠倒了一些原因之间的因果关系,造成了似是而非的结论。当然,我绝不是在批判这部著作,抛开危机那一章,这部著作依然是最为优秀的政治经济学科普读物,没有之一。
此外,还有人质疑马克思究竟有没有把利润率下降规律看得那么重要。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是德国学者海因里希,他根据2012年发行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即MEGA²),认为恩格斯篡改、或至少是夸张了这一结论。(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出版前就已去世,只留下了五本手稿,由恩格斯整理成第三卷出版。)他说:“许多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是马克思危机理论的基础,主要是由于恩格斯编辑了《资本论》第三卷。”他认为恩格斯大量改动了马克思的手稿,使人们误以为“危机是利润率趋向下降的结果”,而这并不是马克思的观点。⑬
但实际上,很少有人能像恩格斯那样理解马克思。在第三卷的五本原始手稿中,马克思一直高度强调LTRPF的极端重要性。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说,“这从每一方面来说都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最重要的规律,是理解最困难的关系的最本质的规律。从历史的观点来看,这是最重要的规律”⑭。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继续指出“这个规律也是政治经济学的最重要的规律”。⑮事实是,马克思首次提出了利润率下降规律,将其视为经济危机的最根本原因,恩格斯在第三卷的编写中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还要指出,LTRPF是危机问题的核心理论,但并不是唯一理论。生产、交换、流通、消费是互相制约的辩证总体,试图抛开总的过程来建立“独立的”危机理论是不现实的。例如马克思指出,利润率下降使得资本不得不通过贬值进行应对,这往往最先反映在流通过程中,表现为债务链条的断裂和信用体系的崩溃。⑯我们应当明白,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当然,生产也受其它要素的反作用。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每一个有机整体都是这样。⑰因此,既要看到利润率下降规律的核心地位,也不能忽视整体在各个层次上的复杂性。
对利润率下降规律本身的质疑
由于此部分的阅读难度将陡然提高到一个较高的程度,并且考虑到篇幅问题,故只保留一段。
事实上,关于这个规律本身是否成立已经经历了上百年的论战。支持者与反对者纷纷从经济逻辑和数学逻辑出发为此规律进行辩护或攻讦,论战内容往往极为复杂。但我们要记住的是,首先这个规律是一个长期的、归根结底意义上的趋势。这要求我们使用本质抽象的思维方法,排除短期内、片段式的扰动。例如我们抛十次硬币可能十次都是正面向上的,但是这不能反驳抛硬币正反面向上的概率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是相同的。其次,这个规律在发生作用的过程中会受到剩余价值率上升、不变资本贬值、对外贸易、股份资本增加等等因素的阻碍,这就使这个客观规律仅仅采取一个长期趋势的形式。
三、实证研究
检验方法与估算结果
自马克思提出利润率下降规律以来,对这一趋势的质疑就从未停止过。反驳质疑的最直接手段是现实情况,故下面列举一些按不同方法测算的利润率结果。
Shaikh(1978)用数学方法严格证明了:随着有机构成的提高,剩余价值率上升对利润率的补偿都会遭遇不可逾越的上限。长期来看,利润率的下限一直为0,上限不停地下降至0。⑱

Paul Cockshott(2012)指出,长期利润率的表达式为

其中g是雇佣劳动的增长率,α是利润中用于积累的份额,t是劳动生产率提升的比率,表示技术进步。接着据此计算出四个国家长期利润率和实际利润率的时间序列,我们可以发现计算结果几乎完美地预测了实际利润率在几年后的水平。


数据来自宾州世界表。⑲
中国人民大学吴晓华、时英、陈志超(2019)计算了中国1994-2018年的利润率趋势。⑳

安徽大学李艳芬、荣兆梓(2020)则计算了1952-2017中国剩余价值率的变化。㉑

这说明,尽管近些年来剥削程度不断上升,但依然无法阻止利润率下降的趋势。这也印证了马克思的论断:“靠提高劳动剥削程度来补偿工人人数的减少,有某些不可逾越的界限;所以,这种补偿能够阻碍利润率下降,但是不能制止它下降。”㉒
(注:现行最常用的马克思主义核算体系由Shaikh&Tonak搭建。他们的杰出工作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指标与投入产出表的对应关系。㉓)
四、社会主义革命——星星之火
共产主义运动
有必要首先对关于共产主义的常见误解做出澄清。
很多人认为,共产主义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是一种永远也达不到的社会形态,所以这种试图创造人间天堂的尝试注定会失败。但事实上,马克思主义从来不做任何本体论的保证。“共产主义对我们说来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㉔
共产主义不是说预先幻想出一个理想世界,接着试图将这个幻想强加给现实,而是始终立足于现实历史与物质关系,不是从观念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解释观念。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使用的方法是“历史的逆向研究”。㉕即通过对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考察,把握过去的社会形态“是什么”,而预测未来的社会形态“不是什么”。共产主义从物质的现实出发,而不是从虚无缥缈的对未来的幻想出发,从而发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造成的现状应当也能够被改变。共产主义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考察,发现它正在扬弃自身,为更高级的历史阶段创造了物质条件,也为自己的灭亡做好了铺垫,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否定和超越资本主义的科学方法。
现实与未来
资本的积累总是要依赖一定的社会基础,即需要一整套相应的社会制度进行支撑。这些社会制度包括:公司结构、竞争结构、货币体系、家庭结构、劳动力市场、消费结构、金融机构与行政系统等等。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过程,也就是资本积累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下从繁荣到停滞,再走向积累与社会结构全面崩溃的过程。㉖
按照美国的SSA学派的观点,资本主义到目前为止共经历了四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是一次与资本积累相适应的社会结构的转变。㉗

一些资本主义的辩护士认为,资本主义根本没有危机,这只是一些“正常的”经济波动,而每次波动之后社会都能重建一个新的、更适合资本积累的结构。这只不过是拙劣的诡辩,事实其实是反过来的:资本主义每次建立的社会结构都必然无法保持长期稳定,都必然走向崩溃。
当然,如果严肃回答的话,马克思主义者应当至少以三个不同的抽象层次进行分析。㉘在最抽象的层次上,我们已经分析过了,现有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完全无法容纳生产力了,资本积累与社会基础的冲突只会发生越来越强烈、间隔越来越短暂的碰撞,积累阶段的转换无法阻止资本主义在根本上走向灭亡的趋势;在阶段性的中间层次上看,每次社会结构的转换都代表着无产阶级需要承担最为深重的苦难,例如二战,例如新自由主义秩序下几十年来帝国主义的肆虐。当然,在资产阶级眼中,只需要一点点“微小的”代价就可以继续资本的积累,但这却是无数普通人的一生;而在最具体的层面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难道需要深思才能理解吗?
目前,我们正处于一个新自由主义秩序趋于崩溃,全球经济长期衰退的时代——离危机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而法西斯主义则是资本主义对于危机的本能反应,在政治上的目的是击溃工人运动和阻止社会主义革命。与上世纪的老式法西斯主义不同,本世纪的统治阶级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手段。从数字化的社会控制到军事化的镇压系统,资产阶级通过新式警察国家的建立摧毁了一切左翼工人组织,进而一度扼杀了大规模的民众斗争的可能。与此同时,“强人政治”与全球各地极权主义的兴起,都表明了资产阶级在面临无法掌控的危机时开始走向疯狂。而对“男子气概”的强调,对军国主义、民族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的美化,以及树立虚假的敌人(例如“腐败”和“特权”,“腐败”来自精英,但不是最高层级的精英,“特权”来自弱势群体,例如女性和少数族裔等,但与此同时,他们对资本主义系统本身却没有丝毫的怀疑),则构成了这个过程的意识形态方面。㉙㉚
保守主义者认为,现状就是最好的,改变现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这些法西斯分子不懂得,维持现状需要工人阶级付出更大的代价。人们永远不会放弃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当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产生冲突时,应当使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但资产阶级却宁可选择毁灭已有的物质财富也要保持他们的统治地位,宁可选择无法使经济持续增长的制度㉛也要提前用法西斯手段摧毁左翼组织,这充分证明了资产阶级早已成为寄生的阶级、反动的阶级,不再具有一丝的进步性,最优解是超越现状而不是保持现状。
对此情况,我们必须要放弃一切幻想,答案不在臆想里,而在此刻的现实和历史的现实里。左翼必须在对于全球资本主义的政治和经济结构的研究中得到启示,这容不得一丝心存侥幸的自我安慰,正如马克思所说:“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除一切犹豫,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尽管我们困难重重、进退维谷,暴风雨已经在天边开始酝酿,而国际共运却面临着十九世纪以来的最低潮。但道路曲折,前途光明。这不是宗教徒执拗的信仰,也不是散文式的“我们相信”,而是历史的辩证法所告诉我们的。
胜利属于无产阶级,
解放属于人类世界。
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版,第164页。
②克拉克:《经济危机理论:马克思的视角》,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10页。
③保罗·斯威齐:《资本主义发展论》,商务印书馆1997版,第151页。
④⑨《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版,第679页,第685页。
⑤⑥见《雇佣劳动与资本》
⑦⑧⑪⑯㉒《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版,第273页,第270页,第280页,第283页,第276页。
⑩见《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⑫M.Itoh.The Formation of Marx's Theory of Crisis,Science and Society,Summer 1978.
⑬Michael Heinrich, “Crisis Theory, the Law of the Tendency of the Profit Rate to Fall, and Marx's Studies in the 1870s",Monthly Review,Vol. 64,No.11,2013.
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版,第267页。
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8卷, 人民出版社1985版,第293页。
⑰见《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
⑱Anwar Shaikh,“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Crisis Theories”,US Capitalism in Crisis,New York:Union for Radical Political Economics,1978,p.233.
⑲Adalmir Marquetti,Extend Penn World Tables:Economic Growth Data on 118 Counties.
⑳吴晓华、时英、陈志超:《中国经济中的利润率变化趋势及技术影响分析》,《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㉑李艳芬、荣兆梓:《社会剩余价值率的估算:中国经济70年数据》,《河北经贸大学学报》2021年第1期。
㉓SHAIKH,TONAK,Measuring the Wealth of Nations: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National Accounts [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版,第40页。
㉕伯特尔·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马克思方法的步骤》,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版,第145-160页。
㉖David M. Gordon, “Stages of Ac-cumulation and Long Economic Cycles”, in Processes of the World -System, Terence K. Hopkins and Immanuel W allerstein,eds. Sage Publications,Inc.,1980,9-45.
㉗鲍尔斯:《理解资本主义:竞争、统制、变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版,第143页。
㉘UNO, K.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M]. Translated by T. Sekine. Unpublished manuscript, 1975.
㉙Marco Boffo, Alfredo Saad-Filho, Ben Fine,Neoliberal capitalism: The authoritarian turn,Socialist register 55, 247-70, 2019.
㉚William I Robinson,The next economic crisis: digital capitalism and global police state,Race & Class 60(1),77-92,2018.
㉛法西斯式的、或对抗型的劳资关系不利于经济增长,但资产阶级宁可牺牲增长率也要确保自己的阶级地位,哪怕是“可控民主”等改良主义的措施往往也不肯接受。详情可见 D. M. Gordon,Fat and Mean,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6. 或 M. H. Wolfson & D. M. Kotz,“A Reconceptualization of Social Structure of Accumulation Theory”,in T. Мcdonough,et al. (eds.),Contemporary Capitalism and Its Crises. 或 骆桢、张衔:《劳资关系对经济增长可持续性的影响分析》,《政治经济学评论》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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