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猪头事件
从大门口走进来的那个人,是党支部书记高大泉。在这样新春佳节的日子口,这个极受群众爱戴的带头人,回到大伙儿中间,立刻给热闹的场所增加了喜悦的气氛。这些肚子吃得饱、身上穿得暖的人们,把他围住,亲切地间这问那。有的人,高兴得不知道跟他说点什么才好了:
“支书,在训练班上净吃好的了吧?你可胖多啦!”
“瞎扯,我看他比走的时候瘦了。一天到晚坐在那儿啃书本子,比干活可累人。”
“人家爱动脑筋的人,跟咱们可不一样。人家看书写字儿,比喝酒吃蜜还要香甜。”
“都拉倒吧,见了面,不问支书带来啥任务,光论吃喝,你们是馋的呀?”
“哈哈哈……”
高大泉含笑地望着这一张张亲切的脸孔,用简短的话回答他们的问候;不大一会儿的时间里,心里边把那件要紧的事翻腾了几个来回。在训练班的后半段,他怀上了改造大草甸子土壤那个新的理想,总盼快一点毕业,赶回芳草地。毕业典礼一开完,他恨不能一步迈到芳草地。为啥呢?为了早点儿把自己的理想告诉如今围着他的这些人,把自己的理想,变成他们的理想,把自己的计划变成众人的计划,再变成众人的实际行动。他以往的几次出门,都是带着一种追求离开芳草地,又怀着新的理想返回芳草地,都是跟大伙儿一见面就谈心事、论打算;谈论完了,大伙儿就都像他一样,怀上了新的理想,立刻就成计划,就轰轰烈烈地干起来。而这一次,他的归来,所怀上的新理想,比任何一次都强有力地燃烧着他的心,都使他忍不住地要向众人诉说、宣传,以便马上行动起来,大干一场。因为改造大草甸子的土壤,比挖一条泄水渠,比修一道引水闸门,那意义可重大得多。如果这一次的举动搞成功,不仅会给全村,也会影响整个大草甸子,给半个县带来根本性的大变化。而且,这件改造土壤的工程也是艰巨的,需要投放最大的财力和人力。因此,需要有更多的人们具有最大的勇气和热情。这就越发使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心事和打算,告诉众人,听听他们的反映,一块拿拿主意。可是,回到村里,不一会儿的工夫,他连续的遇到几件事情,已经让他敏感地认识到,芳草地的政治气氛和社员们的思想状况,有了新的变化;那个新理想所需要的最大的勇气和热情,很可能要多费些气力,才会调动起来。他得慎重一些,通过这个猪头事件,把变化了的情况和底细,进一步摸清了以后,再有计划、有步骤地宣传他的理想,组织群众力量。他想到这些,就一边跟大伙儿闲谈,一边走到杀猪案子跟前。(大泉有政治家的胸怀了。)
朱铁汉跟在高大泉的身边,看着高大泉那张冻得发红的脸孔,乐得他抿不上嘴。高大泉一回来,他的肩膀头立刻就感到轻松许多。他得赶快给高大泉汇报,实际上是移交“抓全盘工作的领导权”。要汇报的事儿,很多很多,一定都能够让高大泉听了高兴。他想,等高大泉到杀猪案子那儿看一眼,跟社员们都打过招呼,再一块儿到办公室去;捅欢了煤火炉,泡一壶浓茶,面对面坐下,亲亲热热地聊个够!
高二林和周永振两个人,使劲儿摁着挣扎蹬腿、拚命乱叫的“花脖儿”,笑呵呵地迎着走过来的高大泉。
高大泉问他俩:“一共杀几口了?” 朱铁汉替他们回答:“刚四口,差多着哪。”
高大泉又问:“圈里还有几口?” 朱铁汉又替他们回答:“够膘的都逮起来了。”
高大泉指指案子上的“花脖儿”: “这个不大够膘吧?”
朱铁汉说:“凑一口是一口。顶个数呗。”
高大泉又对高二林和周永振说:“不要硬凑数目嘛,快把它放开吧。”
朱铁汉说:“放开它,又少了一口,更不够啦! ”
高大泉看看拴绑着蹄腿、躺在地下的那些肥猪,说:“究竟够不够,咱们再盘算盘算。二林、永振,你俩把这几口猪也撒开。”朱铁汉着急了:“为啥都撒开呀?” 高大泉说:“今天先杀四口,收拾利索,把肉分下去。还要杀多少,咱们研究一下,明天再说。”
朱铁汉刚要说什么,忽见刘万在牲口棚那边正卸牛车,就冲他喊:“刘万,你买来几个猪头?” 刘万装作没听见,只顾卸他的大花牛。
朱铁汉又大声喊:“刘万,我问你买回来几个猪头!听见没有?”
高大泉扯扯朱铁汉的袄袖:“走吧,到屋里我跟你说几句重要话。”无论朱铁汉怎样莫明其妙,他也不管,一直把朱铁汉拉进饲养员刘祥住的那间小屋里去了。
围在这儿看热闹等猪头的人,见此光景都挺奇怪。有的人估计,高大泉可能从县里带回什么新的工作精神,急着要跟村长商议,所以顾不上杀猪分肉的事儿了。大多数人却认为,他们商量的事情一定跟杀猪的事情有关系;要不然,杀猪分肉又不占他们的手,何必让二林和永振把好不容易逮住的猪又抖落开绳子放掉呢?
大个子刘祥手指捏着小烟袋,举着,脸上带几分趁心的神态,猜测说:“大泉准是嫌这猪杀多了。我早这么说,他不听呀!”周永振摇摇头:“不会。咱支书才不是那种算小帐的人哪。”“啥是小帐,啥是大帐?我一瓢一瓢地喂了大半年,你们这么一闹腾,几个圈全空了。”
“嘿,您这人真怪!咱这儿不是动物园,喂猪就是为杀肉吃的。至于把你心疼成这一个样子吗?”
“不是动物园,也不是屠宰场! 一个不剩,连窝端,不够膘的也杀。真叫人扫兴!”
高二林见刘祥说这句话的时候挺动心,就宽慰他:“大叔,您别嫌圈里空。等过了节,我到天门、春水赶俩集,就给您拉一车小猪崽来。保险够您喂的。”
刘祥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动手给小花脖解绳子松绑。人们这样谈论着,瞅着高二林和周永振也帮着刘祥撒猪,又都不约而同地留住步子没散开。他们都在等候着两个领导干部,想听听消息,也想等把杀了的猪收拾好,顺便把猪头、下水或是猪肉提回家里去,免得落空,也可以少跑一趟腿。反正是休日,在哪儿不是呆着呢!
这当儿,高大泉和朱铁汉已经坐在土炕沿上争论起来。“四十多户人家,吃得了那么多的肉吗?” “大春节,一家分个十斤八斤的,还算多?” “你算算帐看:加上赵玉娥新生的那个丫头,咱社总共二百零八口人。你要杀十五口猪,平均一口出一百四十斤肉的话,就是两千一百多斤,这哪是一家分十斤八斤的肉,一个人摊十斤还多。我们六口人,就得割七十斤肉。这么多的肉,我说同志,你让我咋吃?
“杀少了,猪头下水更不够啦。”
“啥叫够,啥叫不够,这得看怎么一个算法…… ”
“这还不好算。这两天光找到我门上订猪头下水的,就超过了三十户。”
“你给我举个例子,哪一户,要是没有猪头吃的话,这个春节就过不去呢?”
“咱们不是要显示优越性儿嘛!”
“噢,集体化的优越性就表现吃猪头上边?外边的人来参观学习,不看我们抗拒天灾人祸的力量,不看我们改天换地的精神,专门跑这儿来看看先进社的社员是怎么吃猪头的?” “我是想给大伙儿鼓鼓劲儿,今年好好干哪!”
“照你这说法,吃猪头就有劲儿,就好好干;不吃猪头就没劲儿,就不好好干?对不对呀?要是真的这样,我若咱们社的问题大了,任意儿下去,非垮台不可!” (以前觉得是小题大做,现在理解了。)
“芝麻粒大的小事儿,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 (好像看到了铁汉那直率的样子)
“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日久天长就要变,屋子里的热气就要变成冷冰冰的气;何况像你如今这样,不是扎一个针鼻大的窟窿,而是支窗户摘门地大开放呀! 这种风气发展下去,还能搞社会主义吗?” “我看没有这么严重。”
“不,很严重。这几年,我们连续打胜仗,有的人让胜利冲昏了头脑,乱了是非,脑瓜里不长青苗长了草。你是领导,对这些歪的邪的不制止,还摇旗呐喊带着干。不严重?”
朱铁汉跳起来了:“我的大支书,你可真行!你大撒巴掌跑出去一个多月,知道我的日子是咋过的?我像走钢丝绳一样干工作。一夜只睡三四个钟头,做梦都喊小心,别出漏子…… 我还冲昏了头脑?我还乱了是非、长了草?你在训练班上的暖屋子里休息好了,有精神气了,进门就打我闷棍子来了?你随便地乱扣帽子,有调查研究吗?”(俩人的关系太近了,能够这么说话。但往往就是从这样的话语开始,俩人会慢慢产生隔阂。好在这二人之间还没有。)
高大泉说:“你不用急,我现在就跟你调查调查—— 咱们的粪送出多少去了?”
朱铁汉当是高大泉被他一吵吵,要转题目,就抓住不放地说:“你得先把我是不是昏了头脑,是不是乱了是非,全都讲清楚,咱们再说别的。”
“我就是要跟你讲清楚这个,你报个数,到底送出多少粪?” “没开春,送什么粪呀!”
“为什么不在腊月里,把粪送出去呢?” “早送晚送,误不了播种就行了。”
“我给你写信,说得明明白白,争取春播前改造一些土壤。要是腊月里把粪送完,我们就可以抽人抽牲口集中力量干那件大事情。可是你一点没干,这是不是昏了头脑?你说呀!”朱铁汉被问 得眨巴眨巴眼睛,接着又使劲儿摇摇头:“冰天雪地的往地里送冻粪,可不是个容易事儿!”
高大泉不放松地叮问他:“你摆摆困难,咋个不容易法?没有人力,还是没有车力、畜力?你让劳力坐着大车逛天门镇,叼着烟袋挤到饲养场等着猪头下水…… ”
“不是放假了嘛!”
“谁规定的这么早放假,又放这么长的假?” “唉,说你不了解情况,你偏不服气!一进冬天,出工的人少了,过了腊八,根本没有几个了,我们一商量,还不如来个名正言顺地放假哪!”
高大泉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在心里打个沉,赶紧叮问:“这么严重?人们为啥不出工了?” “过冬闲,坐热炕头,老习惯呗!”
“不对吧?一九五二年刚刚搞起农业社,咋没有这个老习惯啦?那年冬天,突击积肥的运动搞得多欢。一九五三年冬天最冷,咋没有这个老习惯?那年冬天,修整泄水渠,人们搞得多冲。彩霞河上的引水闸门,不是一九五四年还没开春就动手干的?怎么偏偏临到一九五五年。就怕冷了?就恢复老习惯了?就没有几个人出工干活了?铁汉。咱们得坐下来,好好分析分析这个新动向啦!”
朱铁汉不加思索地说:“不能这么比。如今的社员,不是不愁吃穿了嘛。”
高大泉拍一下手说:“对。你这个看法有点道理,对我有启发。生产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过舒服日子的心抬头了,干社会主义的劲头松下来厂。你说严重不严重?”
朱铁汉说:“这个你不用愁。到了农忙的时候,我一吆喝,都得下地干活计。”
高大泉摇一下头:“不。你越这样说,我越发愁了。眼下还得靠种庄稼分粮、分钱,他们当然得干活计。我们当领导的,得琢磨琢磨,社员们是自觉地干,还是被迫地干?是全心全意地干,还是半心半意地干?这里边的分别可是带着点儿根本性的大问题呀!铁汉,你要知道,咱们农业社,如今还只是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社,不要说离着共产主义的大目标,还差十万八千里,就是离着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完成,还差着一大截儿。要是照着眼前这个样子滑溜下去,芳草地可咋前进?我这回学习了社会发展史,懂得一点儿发展生产力和完善所有制改造的规律和关系,心膛里亮了好多。头一条,社会主义一定能成功。这个咱们谁也不用犯嘀咕。还有个第二条,就是这个成功不是等着信马由疆、自自然然地到门口。得按着规律,主动进攻。眼下咱芳草地发生的情况,更实实在在地告诉咱们,光等着,不进攻。不光不能前进,还得倒退。拿干集体事的劲头来说,比乍动手那两年,是迈步了,还是收腿了?肯定是收腿了。依着我看,出了这种弯曲,不能怨社员群众,得从咱们领导班子里边找原因。根子全在领导身上…… ”朱铁汉一摆手打断他的话,绷起脸皮说:“你不在家,老周忠病着,我是抓总的,罪过全是我的了,对不对?” 高大泉说:“不能把错误全都推到你身上。可是,你也得吃药,因为你也长了毛病。”
朱铁汉一听,便起脖子,随后就故意刺人地说:“你没白到训练班学习一场,水平高了,能相面,光这么看一眼,就瞧出我长了毛病。”
高大泉说:“我是和你谈心,可不是找你斗气玩。”朱铁汉说:“你是专门回来寻找我碴儿,挑我的毛病!” 高大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子,举到朱铁汉眼前:“你有啥毛病,你自己都交待了,还用我相面,还用我来挑吗?告诉你,除了猪头事件,我还没收了你的香烟,缴获了你的鞭炮--一你没上训练班,从哪儿学来这一套阔少爷作派?”
朱铁汉朝纸条子扫一眼,认出是他刚才给秦文吉开的那一张,就分辩说:“这么一丁点事儿,社会主义就不能前进,芳草地就倒退了?你也太能吓唬人了!社员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春节了,当领导的,不该想法子让他们过得痛快痛快呀!” 高大泉提高了声音:“好一个痛快痛快!把应当上交国家的肥猪,全杀了分着吃,自己痛快痛快。把给集体造肥的,还不够膘的猪,也杀掉,自己痛快痛快。人家新社都憋足了劲,过革命化的春节,准备春耕;咱们扔下生产劳动,放假十天,痛快痛快。不光放任社员利用假日请客送礼、拉拉扯扯,社里还要开支公益金买纸烟糖块,村公所还要大放鞭炮,也是痛快痛快。同志,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样干,是啥思想痛快了?啥思想不痛快了?你要知道,嘴里冒冒烟,耳朵听听响,这一下子,集体的一辆大车钱可就没有了。”(此一时彼一时,高大泉是为了众人的长远利益。和现在有些人的做法形式上相似,本质上不同。大泉不是为了整群众。)
朱铁汉听着听着,觉着许多事儿凑一堆一看,似乎是有点不对劲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听到“一辆大车钱”这句,又有点别扭,就钻了个小空子说:“你别夸大其辞了。纸烟、鞭炮能花几个钱,一辆大车要多少钱,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儿吗!”
高大泉说:“你是昏了。我找个明白人给你算算帐。”他说着,抽身站起,一撩门帘,冲着院子里的刘祥喊:“大叔,您来一下。”刘祥一边进屋,一边察看两个人的气色。他立刻感到一种紧张的气氛,试探地问:“大泉,你是不是觉着猪杀多了?” 高大泉说:“杀猪多少,不是大事;最可怕的,是那种传染病,闹得太厉害。”
刘祥没听清:“什么传染病?” 高大泉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摆阔气、图享受、对搞社会主义松了劲的思想作风病!”
刘祥打个沉,又朝撅嘴鼓腮的朱铁汉看一眼,这才冲着高大泉点点头说:“不错,这个传染病有,连我家小春禧都沾上了点儿 。前天,她妈觉着过节了,得干净一点儿,就把土改分的那件花棉袄给她改了改,套在褂子里边穿,挺好的。她就是不要,说老气,难看。瞧瞧,她多不知道天高地厚!”
高大泉说:“是这么回事儿。在县里学习,一天中午我到街上遇弯儿,碰见咱社的两个青年,专门跑到县城去做衣服。我说,天门镇有缝纫社,离村近,何必跑这么远。他们说,县里做的衣裳样式时兴,好看。过两天,又碰上一个,专门请假,是到县里安装耳机子的。我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可是,当时还没有看得太严重。今个回来,听说社里刮起大买猪头风,才觉着严重。一进村,又碰上要专程到天门买纸烟、鞭炮的小山和文吉。说实话,我害怕了。”
刘祥说:“那几天,我瞧见那么多的人围着铁汉吵吵怎么过节,怎么过得红火,都给他开单子,我就从心里别扭。咱们刚刚够着碗边儿,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呀! 今年分配决算一完,想过舒坦日子的人多了,想苦干社里事儿的人少了。邓三奶奶跟我磨叨了好几回。铁汉呀,不是我说你,在这些事情上,你的耳朵太软了。” 高大泉接茬说:“可是我刚才往他耳朵里刮七级大风,他都不活动一点儿。那耳朵,硬得很。对啦,我请您来帮他算一笔帐,买一辆车,要花多少钱?” 刘祥说:“那得分什么车啦。”
高大泉说:“就拿咱东方红农业社的那辆家底子车当例子,您给他算一算吧。”
“哪一辆?从滚刀肉手里买的那辆?” “对,那辆多少钱?” “不是一百斤小米子吗?” “您看这个条子,买这么多鞭炮,再加上五条纸烟、十斤糖块,合多少钱呢?” 刘祥眨着眼,掐起手指头盘算起来:“一斤好小米一毛五分,十斤一块五,一百斤十五块,…… 哎呀,连烟带糖,外加鞭炮,一百斤小米子的钱可买不来!”他吃惊地说到这儿,忽然明白,指点着朱铁汉说:“你呀,你呀,你是掌着咱这个大家产的大权的人,怎么能信着他们的意儿干这个傻事呢?” 其实,高大泉一提到“东方红农业社的那辆家底子车”,朱铁汉就听明白了。他的心里猛然一惊,好像一坑平静的水,突然投进一块大砖头,一下子就翻动起来。那是一个多么深刻的记忆,朱铁汉怎么能忘掉呢?仅仅是两三年前,就是面前这个党支部书记,为了买半辆老式的旧车,作了多大的难,吃了多大的苦?就是面前这个饲养员,为了帮农业社一把,咬着牙要出卖房基地! 为了买那半辆车,想凑一百斤小米子,十几条硬汉子,都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把往肚子里填的口粮均出来;车买上了,男女老少,却勒着裤带过了好几个月苦日子!不易,真不易呀!千难万难,又是千幸万幸,总算从那个难关里闯过来了。如今,社里的粮仓满着,社员的粮囤满着,一半人家在银行里都有了存折,没有存折的主儿,手里也有富余钱。穷苦人,好不容易地熬到了这一步,还不该吃得好点儿。穿得好点儿,玩得痛快点儿吗?说这种想头就是病,就是传染病,朱铁汉总有点想不通。当然,杀那么多的猪,把交国家的任务往后推了,把给社里多积肥的事忘掉了,这不对,纸烟、鞭炮,也不是非买不可,节约下来,也是对的。但是,支书把弦儿定得那么高,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吧?朱铁汉这个人,心里有事脸上挂幌子。他对高大泉的批评,在肚子里转了这么几个圈儿,气消了,脸色也缓和了。(艰苦奋斗的传统不能丢,现在提倡超前消费,不论对主观世界,还是对客观世界都不是一件好事。都是在透支将来,贻害子孙。)
高大泉了解他,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对做错的事情己经能够正视,就进一步开导他说:“铁汉哪,关心社员的生活,这是咱们当干部的本分,一时一刻不能忘到脖子后边,一辈子也不能忘到脖子后边。可是,这个关心,咱得关心在点子上 。条件允许做到啥地步,就做到啥地步,不能出圈子、跳格儿。特别不能顺着一些人的心思办事儿。个人的要求,那是个没底儿的洞,谁也填不满。一个农民,入了社,思想就变成干干净净的社会主义的了?不见得。包括咱俩在内,要想真正地抖落掉身上的农民意识,不知道得在砧子上再锤打多少遍哪。我们要生着法儿给社员打防疫针,也得不怕疼,先给自己打防疫针,不闹病,不闹传染病,一心一意地朝正道上拉着社会主义的大车,不停气地往前奔。”(这样的觉悟和干劲,被人说成“穷过度”、“瞎折腾”,天理何在!)
朱铁汉抽身站起,爽快地说:“你不用再往下讲,我明白了。咱们猪不杀了,纸烟、糖块,还有鞭炮,都不买了。还不行吗?” 刘祥满意地说、“早该这样。四口猪的肉,也足够用。猪头、下水,谁家急用,社委会讨论一定,得了。这多干脆!”(现实生活中,正副职之间要想做成这样,其实很难。) 高大泉笑着说:“刘祥大叔,你别上当,他并没有真明白。”朱铁汉朝他翻白眼:“咋样才算真明白?戴上纸帽子,拉上我游两趟街,你才满意呀?” 高大泉说:“拉你游八趟街,也不顶用。不是我小瞧你。说实在的,连我自己,对眼跟前发生着的问题,也只是刚看到一点小苗子,刚闻到一点味儿;它到底是个啥问题,多深?多浅?多严重?根子在什么地方?用啥药才能治好?题目一大堆,道理一大串。咱们得再认真地看看、仔细地闻闻。”
“哎哟,你还能抓出一个反革命集团来呀?” “不会。这种毛病,要是撒开巴掌让它长,像彩霞河决了口子也不堵,也许比一个反革命集团更害人、更可怕。(人的私心是无底洞,本书到这部主要矛盾在于思想斗争)你别不出好气儿。我不逼你立刻就一通百通。只要求你提高警惕性,自己堵漏洞,也用心察看四周的动静。咱们好一块儿研究对策。把大伙的劲头扭到搞社会主义的正道上,好好地大干一场。前进一步。”就在这时候,保管员玉环,带着正在家里度寒假的巧桂和春禧走进来。
玉环一迈门槛儿就说:“村长,他们的腰鼓队,初一参加大团拜,跟我来领腰鼓和鼓槌。”
朱铁汉正没好气儿,就眼皮也没抬地回答她说:“她们领啥,你就给她们吧。这事儿也找我?”
春禧插言说:“那鼓槌上的绸穗子都褪了色,难看极了。”巧桂也帮着说:“大伙儿说得换新的,说你答应给买。”朱铁汉瞪起眼珠子,吼地喊了一声:“你们都全得传染病啦?”
三个姑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知啥馅儿,互相看一眼。
玉环有点不高兴地对朱铁汉说:“你就点个头,或是摇个头,给不给他们买吧?”
“不买!” “初一还演不演呢?” “不演!”
三个姑娘又互相看看,全都撅起嘴巴。
春禧不怕朱铁汉,冲着他说:“我们怎么你了?你干吗跟我们耍态度呀?”
朱铁汉说:“我得了大传染病!”
玉环赶忙推着两个伙伴要往外走。
高大泉忍住笑,叫住她们问:“等到初一,你们的腰鼓队真不演出了?” 巧桂也显得很恼火地说:“村长不让演,就不演呗!” 高大泉又问:“群众要求你们演呢?”
春禧脸朝着朱铁汉回答:“那就让群众找他。把他拉出来,在会场上扭一个!”
两个伙伴“嗤”的一声笑了。
高大泉接着自己的话茬说:“能不能想个别的办法?本着东方红农业社的老传统,想个最好的办法,这样,既能保证演出,又不用买绸子浪费钱。”
玉环想了一下说:“那就不要穗子。”
巧桂说:“不要穗子,光秃秃的两根棍,那叫啥呢?” 高大泉说:“对。穗子还得要。”
春禧眨了眨眼说:“我猜着了,支书的意思,从各家去借。对吧?” -
玉环说:“瞎掰。谁家有现成的绸条子呀?'
高大泉说:“私人手里肯定没有这种东西。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你们去借。我想了个东方红社老传统式的主意,你们去试试看—— 能不能买一袋红颜料,把旧绸穗子煮一煮,染一染呢?” 玉环先叫好了:“这个办法行,反正旧绸穗并没有坏。一染,准像新的一样。”
刘祥也插了一句:“煮的时候,放几个盐粒儿,一定挺鲜艳。”三个姑娘马上要去试验。
高大泉又叫住了她们:“要是试验成功了,你们总结一下经验,写一篇感想稿,广播广播。咱们都得在心坎上死记住一条:过个人的日子要勤俭,过农业社的集体日子更要勤俭。增产跟节约配上对儿,才是搞社会主义的作风,才是光彩的、好看的。咱们得永远发扬这个作风,才能搞好社会主义的事业。铁汉,你说这样对不对?”(抓住时机,见缝插针。要正其路,先正其心) 朱铁汉没有回答,一撩门帘走出屋。
春禧挺奇怪地间高大泉:“大泉哥,村长到底犯啥毛病了?” 刘祥笑着替高大泉回答:“你个小孩子家,别乱插嘴。常让大泉哥给你们打打防疫针,就传染不着你们啦。”
这时候,从大院外的广播台上,传来朱铁汉的声音:“东方红的社员同志们,马上到饲养场领过节的猪肉,每口人平均二斤,只能少要,不能多要。快着点呀!”
高大泉静静地听着,沉思起来。(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一个新阶段,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与天奋斗,与天奋斗,与人奋斗,并非只是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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