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死灰复燃
春节前夕的芳草地,既没有枪声炮响,也没有饥饿哭嚎,更没有歌剧《白毛女》 里的那个通门讨债的黄世仁。这儿的境况,本应该乐乐呵呵,一片太平。恰恰相反,人类的社会生活,并不是由单调的太平景象所组成;它那万端的变化,在变化中移动着步伐,更不是拿着“太平”这个东西当做推动力。无时不有,无处不有的,纷纷纭纭的矛盾和斗争,才是生活的主要内容,尤其是它的滚滚车轮。不满二百户人家的芳草地,光是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儿,那儿,犄角旮旯的地方,发生了或是正在发生着多少起矛盾和斗争呀!(哲理语言)
冷清了一年多的张家小院里,同样地正在闹着矛盾。张金发从外边转回来。缩着脖子、蜷着身子,蹲在炕上;嘴上叼着烟袋,冷得麻木的手,笨拙地拿着火筷子,在火盆里拨拉着。两手沾着面粉的陈秀花,一只手撩着门帘子,一只手抓着短围裙,后背半跳倚着门框,一只脚趾着门槛子,正横眉立目地跟张金发吵嚷。“都是灰了,连点火星儿也没有,瞎扒拉个啥劲儿!” 张金发挺扫兴地扔下火筷子,看女人一眼。(死灰想复燃啊,注意小说的每个细节,几乎都有象征意义。同样的细节,放在不同人身上写法也不一样。正面人物吸烟是“一颗颗火珠在闪亮”,反面人物吸烟是“烟雾缭绕,刺鼻辣眼”)
陈秀花把手里摸着的一个火柴盒,朝张金发一扔,继续吵嚷:“你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蹲着,跑到外边,一摇达就摇达半天,你干什么去了?”(“耙子”扒不来钱,“匣子”也没有了恩爱。这就是张陈之间的“爱情”。冯少怀如果这样了,紫茄子会像陈秀花一样吗?不会吧?) 张金发把屁股放到炕上,一边划火。点烟,一边说:“没告诉你,我去开会吗?” “开会?你算赶哪一辆车的?”
“社里让我管管卫生。上边通知,一个社去一个人开会。我能不去?”
“没有你就塌天了?有那工夫,你帮我喂喂猪,替我扫扫院子多好。你不干!”
“这种事也得等我?” “你咋的?你是高官贵人?一村之长的袍子,让人家给扒了;溜光堂亮的党员牌子,让人家给摘了:你不就剩下个光着屁股的你吗?”
“唉,说这号话有啥用处。”
“我不说憋得慌!”(恩爱夫妻现了原形)
张金发赌气地把没有抽着的烟,发狠地磕打着;两手用力一按炕板儿。屁股往里一擦,正好退到被垛跟前,顺势往上一靠,闭起两只暗淡无光的眼睛。
这个张金发。跟他一条线拴过的那个冯少怀相比,完全是两副样子。前年,也就是一九五三年的秋后,粮食问题的暴露,范克明大现原形。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政治运动,像是从北口外吹到这儿的急风暴雨般的压顶而来,把他这个曾在天门区显赫一时有名的人物,一下子打闷了。在刚开始的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是咬紧牙关,不想低头认罪的。他想硬顶硬抗过去,保住自己的牌子。可是,当时的阵势对他很不利,不光村里那几个对手,咬住他不撒嘴,就连区里的几个领导,都不肯对他放放手。等到运动发展到紧要关头,他被逼不过,没有知罪,也得认罪。连党籍都没了,他还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按着他的经验,每一次运动都是先紧后松,对有问题的人的处理。都是先严后宽;说不定,上边会有个“纠偏”的指示精神下来,一下子就可以把他的一切罪过都勾销。这样的信心支撑着他过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他所盼望的四面八方的风都没有吹过来(所购纸书76-92页缺失,不通顺的地方只好自己猜想)。天门区的形势,特别是芳草地的形势,变化得是那么猛、那么快。这种变化的结果,跟他想象的、希望的,完全拧着劲头、两个样子。农业社没有一个垮台,又成立了一大批新的;统购统销没有造成混乱,第二年推行得更加顺利;高大泉没有跌跟斗,反而又晋升一级,参加了县人民代表大会,还选上了副乡长;那些曾经跟着张金发跑的人,都跟着背了黑锅、挨了整。这些人,让高大泉嘀咕得变了心,不仅没有怀恨高大泉,反而一个跟一个地都贴靠到高大泉的身上去了…… 这一切,使得张金发的幻想如同盛在锅里、又放到炉子上的冰块,被溶化掉了。四周的火越旺,它就溶化得更快,到这会儿,快成了一锅白水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张金发不止一次睡不着觉,在被窝里翻身、叹气,把他那半生的岁月,都细细地折腾一遍。特别是土改以后这几年,他就像一张烙饼似的,来回翻了没数的个儿,简直没有一丁点儿顺心和安生的日子。解放大军进北京,土地改革闹翻身,他突然间变成了积极分子,接着成了共产党员,最后又成了“一村之长”。他这样轻易的,又是意外的“名利双收”,促使他的心思更高了,抱负更大了,妄想“趁水和泥”,一下子就蹿到顶尖上去,变成一个比当年歪嘴子还阔气的大财主!可惜,一个高大泉,一个农业合作社,再一次逼着他连续翻跟斗、转弯子。这几年,他的心思没少用,劲头没少使,翻来转去,把党籍丢了,把村长的牌子摘了,从“人上人”,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曾经管辖过上千口子的村长,一转眼就变成了连小组长都不能支使的社员。曾经在天门区各种场面大摇大摆的头面人,成了罪人,曾经仓满囤流、兜里塞满票子、眼看着要生发起来的富人,突然间变成一个得拿着口袋到农业社,分那么一点儿粮食过日子的“穷人”。最让张金发不能忍受的是人心大变:过去跟他亲亲密密的人,躲得远远的了;过去想尽办法巴结他的人,这会儿又把笑脸送到最恨张金发那一伙人面前去了;过去对他言听计从、一呼百应的人,这会儿,可以指责张金发,可以嘲弄张金发,可以欺负张金发…… 就连跟自己最情投意和的媳妇陈秀花,也跟他变了脸,翻了脸,动不动就发脾气,像呲哒一个小狗子。区卫生所的所长,跟张金发本是老熟人,到乡下开展卫生运动,想拉扯张金发一把。他亲自找“新生”社头目周士勤做工作,给张金发安排一个卫生委员的差事。职位不在大小,人家念旧情,讲义气,张金发理会到这种心意,不能够驳人家面子,不能够白费人家的好心。挂了这么个名字,一年就开这么一个会,连来带去才半天,陈秀花就不答应了。他回到家,一不问冷,二不问饿,开口就吵。这样不死不活的受气日子,可让张金发怎么过下去呢?
陈秀花不管张金发死与活,非得吵下去不可。这些年,她为了帮着男人往发财升官的道儿上翻,真没少花心血。张金发干得顺手起劲的时候,她就添油加火;张金发干得不顺手,泄了劲儿,她就勾魂打气。翻过来,又翻过去,闹成这么一个下场,她怎么能甘心呢?张金发在陈秀花的手下,好像喂养着的一头毛驴:拌料和抽打,全是为了让它拉紧套绳子,快着点儿跑,如今张金发趴蛋了,不拉不跑了,对付的办法,就是不能拌料,只能抽打。(可悲的夫妻关系,耙子不能搂钱了,匣子要翻天了。)这会儿,她接着刚才那个话茬继续喊叫:“我跟你过了二十年,你就吹了二十年的牛皮。今个你要当财主,明个你要升大官;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上天。前几年,你还说将来谷县长得把你调区里去,代替田雨的爵位;还要把我接到镇上去当官太太,享享福。后几年,你又说,过不久就成了三合顺粮店的掌柜的;还要让我住到那儿,管管钱。哼,闹腾一遭儿,你是个光会咯咯乱叫,瞎炸窝、不下蛋的废物鸡!”
陈秀花这一套揭底儿的话,只有他们两个明白。因为。这类的话,多半是张金发高兴过度的时候,在被窝里跟陈秀花嘴巴贴着耳朵吹的。如今,陈秀花不知羞耻地这样吵嚷出来。让张金发觉得太难看,太没法儿挂住脸。他忍不住冲着女人喊了一句:“你发昏了?瞎胡扯些什么呀?” 陈秀花反而更提高了嗓门儿,“谁瞎胡扯?是你说的不是?你那一天,咋发贱,咋说的,我都清清楚楚地给你记着哪。”“嚷嚷这个,也不嫌丢人…… ”
“丢人?你把人早就丢到全天门区、全芳草地,全都丢光了,剩这一点零头,你还想当个尿片子盖在脸上呀!”
“哎呀呀,你少说几句不行吗?” “我少说?那么多人的大会上,让高大泉那小子,指着鼻子骂你,啥事儿寒谗,人家揭你啥事儿。你耷拉个脑袋听,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我说一句,你就不听啦?” “咱们不是遇事儿了嘛!”
“遇啥事儿?我要问问你姓张的,你遇了啥事儿?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糟踏谁家的老娘儿们啦?” “我倒楣到了这一步上,有理能讲吗?” “咋不能讲?要我看,你就是乐意伸着脑袋让人家弹。你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你是个软王八!” (王八?你给张金发带的绿帽子?)
这句难听的话钻进张金发的耳朵里,把他闹了个倒憋气。在当时的农村里,吵架骂街的时候,没有比这句话更厉害、更伤人的心。对张金发骂这句话的人,是自己的媳妇,越发增加了污辱的分量。况且,这个发狂的女人,前边已经骂了好多使张金发难以忍让的话了,这会又升级升到这一步,张金发的喉咙再大,也咽不下去呀!再说,如今的张金发虽然倒了台,但是,他过去毕竟当过“一村之长”,曾经是个在芳草地一迈步,四角乱颤的大名人呀:常言说,送葬的纸马过大河,毛湿,皮烂,“架子”还有;堂堂的五尺男子汉,在外边受别人的气,回家来,还受娘儿们的气,显着太窝囊了! 张金发脑瓜子涨成柳斗大,一股怒火冲到嗓子眼儿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我听你敢再胡唚?” “我就说,我的嘴!”
“我揍你,”
“有胆子,敢动我一下!”
张金发鞋也没穿,腾地一步跳下坑,抓起地笤帚,瞪圆了两只眼,朝前一扑,就要动手。
冯少怀闯进屋来,上前去一把抓住张金发的胳膊腕子:“金发,你这是干啥?老夫老妻的,…… ”
陈秀花正在大难临头,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天上降下个救命神。这回她可更来劲儿了,狼抓的一样哭叫一声,双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张金发挣扎着,大口喘着气:“她动不动地就找情我,越来越不像个话。今个,我非得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冯少怀从他手里扯过笤帚,扔到一边,说:“算了吧。你得想想,她为啥?还不是跟着你不顺心吗?有窝囊委屈,她不跟你诉,跟谁诉呢?” “她跟我诉,我跟谁诉去?”
“跟我诉,跟我诉。我今个就是专门听你的来了。”冯少怀这样说着,把张金发推坐在炕上。
张金发本来跟媳妇生得就是虚气,就如同麦花桔的火,没有劲头,更没有底气,一股烟,一阵亮儿,立刻就成了灰。他的屁股刚挨炕沿。脸色也就缓过来了。
冯少怀掏出他那半盒烟,先抽出一根递给张金发,后抽出一根放到嘴上,也像张金发刚才那样,拿起火筷子,要拨拉火盆取火。
张金发把火柴盒递给他说:“那是一盆死灰。”
冯少怀冲着张金发“嘿嘿”一笑,话里套话地说:“死灰不是沙子,有了柴禾就能点着它呀!”
张金发没有听出“味儿”来,深深地叹气,用手指头轻轻地捻开了烟卷。
冯少怀点着了烟,抽了几口,这才说:“我心里老是惦着你。这一程子,赶上年关,老是出车,哪次回来都是深更半夜,也没顾上看看你。说话又到春节了。百岁妈让我收拾猪头。我说,啥大事也得搁搁,趁着不出车,我得看看咱们金发去。”(听听,“咱们金发”,泪奔啊!)
这番话说得自然、亲切、实在,又是对着一颗幸虚心灵最空荡的地方说的,所以特别容易打动人。
张金发低声说:“就算不见面,你的心意我也知道。”“听说你到卫生院开会去了?” “唉。那个院长,也是好意,总想再把我拉扯起来。”
“让你留一口气儿,也不完全出于他一个人的心思。我听说这里边有高大泉的谋策。”
张金发觉着这话挺意外,纳闷地眨眨眼,说:“我都到了这坑干裂底儿的地步,不用说鱼虾,连疥蛤蟆都跑光了,他还向我下什么网兜子呀?” 冯少怀编排着词儿开导地说:“唉,这么多年交锋拚刀子,你还没把他看透?那个人是个大阴谋家,可不是小偷小摸的扒手。他用杀人不见血的快刀子,把你的两条腿砍掉了,见你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另做打算,朝跟前凑凑。给你抹上一点红药水。让你忘掉那两条早就烂掉的腿,记着他那点红药水的恩德。更主要的是,做出这副宽宏大度、普渡众生的架势,给别人参观。瞧瞧,高大泉真正治病救人,真正执行共产党的政策,快拥护他吧,快提拔他吧!”(小人之心,外加挑拨。)
张金发使劲儿一拍炕沿,骂道:“妈的,真叫阴险毒辣!” 冯少怀又加一句。“都怪咱们命不好,芳草地该倒霉,就因为有了姓高的这么一个伟大人物!”
张金发抽了几口烟,沉默了一下,又说:“我想,过了春节,到北京,或是天津,找个工厂去当壮工了。”
“我看这不是出路。”
“还要啥出路哇?瞎混哩!”
“这不对。在芳草地断的腿,我得在芳草地把它接上,站起来,再跟他拼!”
“不行啦。没有那个力气啦! ”
“眼下不行,不是永远不行。耐着点性子,等机会呀!”
“再这样在芳草地呆下去,该把我憋闷死了。”
冯少怀朝张金发跟前挪了一下,十分贴心,十分亲近地说:“金发呀,我劝你别总钻牛犄角,得想开点,得多往好处想,你要知道,绳磨木断,水滴石穿。时间长了,连盘山尖儿都会变样儿的。高大泉泼出性命锤打出的那块铁板,也会裂缝的!老范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他说,历来的穷人造反,都是能够同受苦难,不能共享荣华;饱暖生闲事,一胜利,就得起内讧,就离垮台不远了。别看他们紧包着、强箍着,早晚得散。你还不知道吧?今个光为分一个猪头,就吵露了馅儿—— 原来那馅都快烂透了。有希望喽!”
张金发叹口气,说:“不管咋烂,高大泉有收拾人心的手腕儿。听说,他又要搞新点子。要是真搞成了,他的江山准能更加牢牢靠靠地坐下去。”
冯少怀有几分慌神地问,“啥新点子?” “他们要在咱芳草地改造土壤…… ”
“什么叫改造土壤?”
“他们要从梨花渡河湾拉沙子,往大草甸子边上的胶泥地里掺。要是让他们这一手成了气候,真像口号里喊的那样,‘翻天覆地’了。这一下子,姓高的功劳,比当年挖那个泄水渠可大多啦。 那还了得吗?” “妈的,这小子真会找财神爷!(张金发、冯少怀都知道高大泉是在找“财神爷”,唯有那些公知精英说大泉是“穷过度”。因为前者是农民出身,后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造谣蒙骗过日子。) 这事可靠吗?你听谁说的?” “我从镇上回来,碰见了乡总支书记。就是过去给谷县长当警卫员的小刘。我们俩在背风地方抽根烟,聊了几句。他说,高大泉在县里学习想出的点子,连谷县长都支持。”
这个意外的消息使得冯少怀忍不住地心惊肉跳。他打了个沉说:“我看哪,他做个梦算了,办不成。别看他挖过泄水渠,修过水泥闸。那不过是平地开沟、就坡垒墙。抄起来几百亩地,从七、八里远的地方拉沙子换土,那是小事吗?说话春耕了,地还种不种?” “他们万一要干成呢?” “我们要有志气,应当破他这个万一!”
张金发摇摇脑袋:“不易呀…… ”
冯少怀撇撇嘴,提高点声调说:“你呀,我看你是让高大泉整醋心了。我不是同着瘸子说短话,当着哑巴打哇哇。你吃亏就吃在缺少钢劲,见硬就弯。这几年你为什么连三并四地败在高大泉的手下?你的成份不好吗?你跟高大泉都是扛大活的出身。你的觉悟迟了吗?你跟高大泉一块闹土改、一块儿入党。你没有高大泉能干吗?你当一村之长,他小手指那么大的官儿也不是;村里人人拥护你,连谷具长、王书记都拿你当宝贝疙瘩。万事俱备,你吃亏吃在软上。你也有硬劲儿,就是硬的时间短;硬碰硬,你先弯。这咋行?你得向高大泉学一手。那个人,只要想干什么,只要想把谁撂倒,心不软,手不软,非干到底儿不罢休。谷县长那么整他,王书记那么压他,他都不怕,还是干。你可好,想干什么,还没于,先望着难处嘬牙花子。想撂倒谁,还没动手,先担心招架不住,自动败退。运动来了,一挨整,好家伙,顺势先趴下,脱了裤子让人家任着意地打屁股。这哪能成大事呢?” 张金发说:“你指的这毛病我是有点儿。人老实了就是不行。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
冯少怀说:“不,来得及。你得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天有阴有晴,日有出有落,人不能老走倒楣的道儿。当年你给歪嘴子当长工那阵儿,你想过有一天会当上一村之长吗?你当上一村之长那会儿,你想过,有朝一日,要让高大泉压下去吗?从眼前,向远看,往后到底是个啥样。你就能定死这盘棋呀?人生跟摔跤一样,被人家摔倒这一次,得使足劲儿摔倒他一次,这样,你活着才有奔头。对不对呀?”(和励志的羊皮卷有一拼) 冯少怀的这番话,不光把身边的张金发说得打起精神,也把门帘子外边的陈秀花说得展开了眉眼。这当儿,她瞧见大黄狗跑进来,往碗架子上直蹿,抬头一看,那上边放着一个报纸包,打开一瞧,是一副猪下水。她就转身撩开门帘问:“少怀,是你的下水吧?” 冯少怀点头说:“是。”
“唉,咋放外边,差点喂了狗。”(我都要笑喷了,浩然老师随便一笔,就是袖里乾坤。)
“是我给金发送来下酒的。”
张金发说:“你还费这心?”
冯少怀说:“让你好好补养补养身子,刚强起来,咱们好一块儿跟他们拚。”
“我也有这志气。”
“对嘛。人凭一口气,佛凭一注香,为了争这口气,一定得干下去。跟他闹腾闹腾,就算当不了挡他们道儿的石头,还能当他们碗里一颗沙子哪!”
这句话说到了张金发的心事上边。他本来不是一个甘于下风的人。何况他威风过几年,一下子被眼前一个根本不在眼目中的人给搞掉了,他哪能心甘情愿地这么生活下去呢?可是,要是当初,张金发别软,起码别见硬就缩脖子,要想挡高大泉的道,并不难;让高大泉趴倒起不来,也能办到(未必!)。节节败退到如今,张金发虽然有这份雄心、大志,却已经缺乏手段和力量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皱皱眉头,叹了口气:“唉,高大泉这小子,如今扎下了根子,这棵大树不好刨了。”
冯少怀说:“没告诉你,他那块铁板也有裂缝了嘛!” “咋裂缝儿啦?”
“可有意思哪!早上起来,高大泉那个台柱子邓久宽,就因为没有分到猪头这么一丁点儿事儿,就跟高大泉和朱铁汉两个翻了脸。”
冯少怀把那个“猪头事件”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张金发讲述了一遍。
张金发听了挺趁心。可是他,眉头刚舒展开,立刻又皱了起来:“他们那个争吵,能是真的吗?” 冯少怀说:“一点儿也假不了。常言说,穷饱团,富摔盘儿。他们已经裂了缝子。我们应当瞅准了,抓住他,下杠子撬,让他们裂大点儿,咔巴一声两半儿!只要他高大泉贪心不收敛,胆子总是这样越来越大地干下去,围着他的那一伙子人,有起来推开他的那一天!” (还真让他说对了,请看若干年之后:“大宅”被“小坎”绊倒了。这里所谓的“贪心”其实是解放全人类——让人类不再受自然和自身异己力量的压迫——的雄心壮志。一般来说,这种雄心壮志的初起都是从帮助身边的人开始的,因为周围的人得到了好处,所以初期他们全都拥护。而等到了周围的人成了“既得利益者”,领头人“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就会受到周围人的背弃。所以必须进行思想文化上的革命,要“斗私批修”。而这种改造人心的工程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往往随着引领者的离世而中止;但是终有一天“不忘初心”会重新提起的。)
“推也推不倒。那小子根子扎深了!”
“根再深,靠地护着;众人一散心,他还站得住吗?” 张金发说:“我指的是上边。”
冯少怀一摆手:“上边怎么着?别看谷县长也给高大泉一块糖球含着,他那是迫不得已。从心坎上出声,他是不赞成高大泉这样强迫命令,用鞭子往农业社赶老百姓的。”
“谷县长好办,我也有办法能够让他回心转意再支持我。最怕的是梁海山。”
“他咋的?他就是铁打钢铸的?
“党的领导嘛。他是书记。全县的方针大计,得由他最后点头,才能定准调门儿。他早就一心不二,只能朝对高大泉有好处的地方点头定调子。”
冯少怀“嘿嘿”一笑说:“你还是眼光看得短。常言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梁海山就能在咱县当一辈子县委书记,然后,他再来个父传子、家天下呀?”(到这里,可算有了能参考的纸书了,老天保佑没有出现大段乱码。) 张金发说:“流水的官是老理儿。如今不是打仗的年月,共产党的干部还是稳的。就算他高升了,到地委、省委,他还是高大泉的后台。那就更硬了,我更没有办法活得痛快了。”
冯少怀压低声音:“我是说,他梁海山,就没有犯他们的错误那一天吗?”
张金发说:“你没有跟梁海山直接打过交道,还不知他详细的底儿。工人阶级政党,他是工人出身;打过仗的干部资格老,他是领过兵的武将;中央也喜欢听话的干部,他是照着上级指示,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抠着往下贯彻,偏了分毫都不干;他那肚子理论水,不比谷新民少;办公桌上,光马克思、列宁的书,就好几大本子,上边都用铅笔画着道儿。这样一个人,他能犯共产党啥错误呢?” 冯少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眼光短,你还不承认。我问问你,‘三反’那年,你听说过天津地委出的事儿吧?刘青山、张子善是什么官儿?比梁海山大不大?人家出身比梁海山差不差?人家打仗比梁海山少不少?人家那理论水,比梁海山低不低?结果怎么样?照祥犯了共产党的错误,最后还给拉到保定府枪毙了! 去年春天,又有比这两个人还大的官儿犯了他们党的罪:一个是当上中央副主席的高岗,还有一个叫饶什么的,爵位都不低。他们怎么啦?撤职、除党,还在报纸上抖落他们的丑事,闹得打鼻子臭!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糟,官越大,风险越大;地位越高,摔得越实着;摔扁了以后,就不用想再爬起来。我看梁海山,在咱们县里这么不得人心,早晚有一天,他得垮台。他一垮,就得带上一大串,田雨得垮,王友清得沾包,高大泉呀,到炕上趴着去吧!”(少怀的眼光真是够毒的,看穿了半个世纪!只是远水不解近渴呀。)
这几句话果然立地生效,让张金发,还有站在旁边听得大眼瞪小眼发呆的陈秀花,开了心窃,解了愁闷,马上就变得脸上有色,眼睛放光。(我到现在“听着”都发呆,少怀的心胸大啊。浩然老师下笔如椽)
张金发不由得使劲地搓着手说:“让你这一讲,我还有希望、有熬头?”
冯少怀大声说:“有,有,大着哪!关节眼儿就在你拿出真正的刚强劲儿,打起精神,咬起牙,找空子、找机会,跟他们不停气地斗、斗、斗!”
这两个人,越说越亲近,越亲越神气,一口气谈了好几个钟头。
就一心不二,只能朝对高大泉有好处的地方点头定调子。”
冯少怀“嘿嘿”一笑说:“你还是眼光看得短。常言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梁海山就能在咱县当一辈子县委书记,然后,他再来个父传子、家天下呀?”(到这里,可算有了能参考的纸书了,老天保佑没有出现大段乱码。) 张金发说:“流水的官是老理儿。如今不是打仗的年月,共产党的干部还是稳的。就算他高升了,到地委、省委,他还是高大泉的后台。那就更硬了,我更没有办法活得痛快了。”
冯少怀压低声音:“我是说,他梁海山,就没有犯他们的错误那一天吗?”
张金发说:“你没有跟梁海山直接打过交道,还不知他详细的底儿。工人阶级政党,他是工人出身;打过仗的干部资格老,他是领过兵的武将;中央也喜欢听话的干部,他是照着上级指示,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抠着往下贯彻,偏了分毫都不干;他那肚子理论水,不比谷新民少;办公桌上,光马克思、列宁的书,就好几大本子,上边都用铅笔画着道儿。这样一个人,他能犯共产党啥错误呢?” 冯少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眼光短,你还不承认。我问问你,‘三反’那年,你听说过天津地委出的事儿吧?刘青山、张子善是什么官儿?比梁海山大不大?人家出身比梁海山差不差?人家打仗比梁海山少不少?人家那理论水,比梁海山低不低?结果怎么样?照祥犯了共产党的错误,最后还给拉到保定府枪毙了! 去年春天,又有比这两个人还大的官儿犯了他们党的罪:一个是当上中央副主席的高岗,还有一个叫饶什么的,爵位都不低。他们怎么啦?撤职、除党,还在报纸上抖落他们的丑事,闹得打鼻子臭!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糟,官越大,风险越大;地位越高,摔得越实着;摔扁了以后,就不用想再爬起来。我看梁海山,在咱们县里这么不得人心,早晚有一天,他得垮台。他一垮,就得带上一大串,田雨得垮,王友清得沾包,高大泉呀,到炕上趴着去吧!”(少怀的眼光真是够毒的……)
这几句话果然立地生效,让张金发,还有站在旁边听得大眼瞪小眼发呆的陈秀花,开了心窃,解了愁闷,马上就变得脸上有色,眼睛放光。(我到现在“听着”都发呆,少怀的心胸大啊。浩然老师下笔如椽)
张金发不由得使劲地搓着手说:“让你这一讲,我还有希望、有熬头?”
冯少怀大声说:“有,有,大着哪!关节眼儿就在你拿出真正的刚强劲儿,打起精神,咬起牙,找空子、找机会,跟他们不停气地斗、斗、斗!”
这两个人,越说越亲近,越亲越神气,一口气谈了好几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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