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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连载(十五)

浩然 · 2019-09-21 ·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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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第四部(九)

                             想对策

 

 

  广播的声音停了好久,还不见朱铁汉转回来,高大泉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很重视这个“猪头事件”。特别是因为这个事件,引起来的一连串新矛盾的苗头,把他的思绪打乱了。从训练回来的路上,他想好了一个开展工作的计划;春节前,把支委会党团员会干部会,还有社员群众会,一个接一个地全开完,抓住改造土壤,作为眼下的中心任务,让大伙畅畅快快地讨论讨论,再把具体的做法,一项一项地安排妥当;春节一过,就来个大突击,热热闹闹地干一场。现在看来,他发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改造土壤这件大事情,要靠人来做。那么,他身边这些人,如今都在琢磨什么?追求什么?都在干什么呢?邓久宽那副凶狠狠的样子,那字字带着刺儿的话,总是在他的眼前晃荡总是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心里不停地猜测着:邓久宽这一通表现,是偶尔地发发脾气呢,还是已经形成了一种扎了根儿的错误思想,不由自主地流露呢?邓久宽这样的人,这样的思想,是个别的人,还是有了几个呢,或者已经很普遍了呢?东方红农业社出现了这种人,这种思想,从根子上说,又是一个什么问题呢?这一切一切,他必须很快地弄清楚。大泉的思维才是精英的思维,人真是有天分的,不服不行。

  他磕打了烟锅里没有抽透的烟末子,从上炕沿上抬起身他要马上找老周忠去。老周忠一直在家里呆着,虽然不能经常出屋活动,但是耳目灵通;对村子里,特别是农业社里的状态,会有独到的看法和想法。

  当高大泉拉开那个独扇的门子,正巧碰见朱铁汉急冲冲地转回来,就说:“走吧。咱们一块儿到周忠大伯家去,好好地摆一摆,说道说道。”

  朱铁汉说我这会儿顾不上串门儿,…… ”

  高大泉说:“商量眼前的大事儿,怎么是串门儿呢? 朱铁汉说:“啥是大事儿?你当是只有一个邓久宽发了脾气?好几个人都嘟嘟囔囔地不高兴。得赶快给没分到猪头的人道道歉…… ”

  “谁去道歉  “谁让我嘴巴一张许下愿。我去

  你去,这个歉咋道呢  “就说,这一程子我的头脑发了热,光想改善社员生活,没有多想领导生产;支书批评得对,我错了请原谅吧…… ”高大泉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啥?有错认错,干干脆脆 

  “同志,你这不是不认错。”

  “是什么  “是蘸着浆糊擦浆糊,糊糊涂涂地乱抹一气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你这话,我可不明白了。”铁汉有点急了

  “说实在的,到这会儿,我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咱们一块摸摸再说吧。等摸了底儿,对症下药,再认你的错也不迟。”朱铁汉犹豫地说:“不赶快说开,要影响干群团结的。”高大泉看朱铁汉一眼,带着嘲笑的口气说:“村长同志,你咋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要是光因为分不到猪头就跟干部闹不团结,把想法一说,多数人马上可以想通;明白了我们的想法,还闹,那就肯定不单是吃猪头的问题了。要是这样,你光怕,行吗? 朱铁汉不耐烦地问:“你说这个底儿怎么摸  高大泉只好改变话题:“晚上先召开一个支委扩大会,举邓久宽当例子,分析分析社员们的思想动向。大伙儿一块摸摸底儿。”

  朱铁汉听了这句,回味起刚才邓久宽“逼债”的情景,心里边压着的火,又冒了一下子哼,这个聋家伙,多可恨哪我非得好好地整整他不可 

  高大泉说:糊涂涂地整人可不行。说一遭儿,最要紧的事,还是得把社员的思想细摸透亮。咱们一块儿到周忠家去吧。”朱铁汉没回答,跨前一步,从窗台上提起被秦方扔在那儿的猪肉,转身就走。

高大泉冲他背后喊:“你干什么去  

朱铁汉头不回地说:“我得亲自给秦方送去,当着面给人家赔情道歉。”

  高大泉觉得这倒是一件应当马上处理的事情,就没有再说什么。

  猪肉已经分完了。看热闹的人陆续地散去。饲养场里变得空荡而又安静。

  高大泉朝院子当中走的时候,看见高二林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帮着刘祥打扫院子。他用铁锨铲些土,把留下污水和血迹的地方,都垫盖上了。

  这个走过弯路的汉子,自从那一场灾祸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大伙儿往前奔,一天里不声不响,干活管家,过得挺有意思的样儿。那么,这些表面的背后,是不是也同样滋长了新毛病呢?高大泉想,等有了空,抽时间得找他谈谈。他是支部书记家里的人,各方面要求得要严一些。

  周永振正在猫着腰,在一个老式铁洗脸盆里撩着水,哗啦哗啦地洗着手脸。他背上披着的棉袄,都快从那没有衬衣只是一件背心的后脊梁上滑下来了。这个青年,从打入党以后,就担起了治保这一摊工作。前一段,他对学习文化不如过去抓紧了,文娱活动也不爱参加了,不知道最近怎么样。高大泉想,这几天得留神观察他一下。

  刚刚拌完草料的刘祥,迎着高大泉走过来。他老远先笑了:“你回来得真巧劲。要是晚一步,瞧热闹吧。”

  高大泉问:“没有分到猪头下水,有人不满意了吧? 刘祥说:“乍一听,有人吵吵起来。过后,就不吭声了。”“为啥呢?是认识到不该这么铺张吗  “有的是这样,像朱荣万淑华一吵嚷,没等我劝说,朱荣就跟她宣传开了:过去咱家过年,连猪肉都见不着影儿,你又惦上猪头了。好好干,多喂点猪,明年就有你的份儿。

“别的人呢  “有的人,怎么跟他解释,也吵吵。后来见到有的人,像苏克俭,分到了猪头硬往回退,这谦让劲儿,闹得他们怪不好意思,就不吵嚷了。”

 “还有另外想法的人吧? -

  “人多了,啥样的人没有他们不出好气。一见邓久宽跟你和朱铁汉顶起嘴来,看出你挺坚决的,他们也就不再发牢骚了。这样的人不多。谁能这样不知道好歹呢?这样做,少杀点猪,多卖几口,多留几口,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家,不是都有好处吗?肉跟猪头有啥差别?我看他们是钱多了,烧包儿 

  高大泉点点头:“这话说得对,钱多了是好事,没个正确的眼光,就要变成坏事。”

  刘祥皱起眉头,说:“真是这样。久宽这么小脸子,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等把牲口喂足了,我得找他去。”

  高大泉笑笑说:“我支持。您先替我去一趟吧。我要是赶这个热火劲儿找他,他更得犯倔。他那个新毛病长在一颗脑袋上,一时半时难以转弯子,他一拿出那种不讲道理的劲儿,我真没办法他 

刘祥也笑了:“都怪你惯的他。他对老周忠和邓三奶奶咋不敢这样  

高大泉点点头,承认了,又说:“您这惯字,用新词儿说,就是迁就过去那几年,总觉着我们从小在一块儿滚,大了又一块儿拼,我摸他的脾气,遇上事儿,当是他撒撒脾气就完了,也出不了大圈儿,就让着他点儿吧,总让他撅着个嘴干啥呀。没想到,像发面馒头,胀开了锅盖儿,这回可出圈了。能那么对待人家秦方吗?他刁难的不是秦方一个人,是刁难那个农业社那是一个穷社。说严重点儿,这叫嫌贫爱富

刘祥说:“你用这话品评他,我看一点不过分。这一程子,我也闻到一些呛鼻子的味儿,让我心里犯嘀咕。像你说的,有人害了传染病,嫌贫爱富的传染病。就拿入社来讲吧不错,扩社工作完了,这会儿再提申请,晚了点儿。可是,常国瑞的媳妇上个礼拜从城里搬回来的,一个从来没有干过庄稼活的妇女,带着挨肩的三个孩子,是啥贵重人材?可好,他们一提入农业社,五个社都抢。为这个,新生社的周士勤,跟奋斗社的秦方还争得面红耳赤。   

高大泉很有兴趣地听着,不由得问:“为什么这么争? “唉,常国瑞家的那两块地,不是又多又好又离村近吗?外带,常国瑞是技术工人,挣的钱多,答应入社以后,给社里买个缝纫机当投资,她媳妇会砸”,指用缝纫机缝制衣服,因为缝纫机头上的针杆是上下摆动的,就像不断地抬起和砸下一样衣裳,给大伙做。这样的好事儿,谁还不抢?铁汉对这件事倒做得挺漂亮。人家本来是冲着东方红社来的,铁汉不光劝秦恺别争,还劝常国瑞媳妇入别的社。最后终归让新生社的周士勤,把这个“财神爷”给抢去了。你看他们对这种人,真是热心如同火炭。翻过来看一看,他们对待没有油水的穷人,可就冷如冰籍了。他们把农业社的大门口都封个紧紧的,不光加了栓,还上锁,甭想进来。这才是前进中的问题。虽然是前进中的问题,但也是问题,不解决就不能继续前进!

  高大泉此时的心思,几乎有一半缠在邓久宽的身上了,就没有顾上对刘祥说的这几句分重要的话细细地追究下去。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脑子难免不够用。永贵大叔进了政治局,压力比大泉应该大很多。他走出饲养场,打算先到周忠家去等候朱铁汉,一方面看看老人家的身体,一方面听听老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有啥看法;同时,再把今晚召开支委扩大会的打算,跟老人家磨叨一下,问问有啥意见。他很知道心疼老人家,在一般情况下,尽量不让烦事干扰那位让他挂心的病人。可是,这一回,改造土壤是一件大事情,从一些思想苗头看,搞起这件大事,会遇到很多困难,他必须得找周忠,当他的主心骨,帮他想想对策。

  一进入冬闲季节,这里的庄稼人,还按照着老辈子流传下来的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还是粮食产量低。他们早晨起炕,空着肚子干一盘活计,打中歇的时候,回家吃饭,放下碗筷,又接着干活太阳一平西,收工吃第二顿饭。这以后,就是他们闲着的时候了:开会串门儿上俱乐部,或是搞家务事和坐在炕上做针线。天气短嘛,这样可以挤出好多的工夫来。

  这当儿,差不多是吃下午饭的时候。那些买到肉的人家,也许要片下一点儿瘦肉或肥膘子,给孩子们开开荤解解馋。所以街头上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后街的北口,也就是苇子坑旁边,站着两个老太太,比比划划地说得挺热闹。一个是军属邓三奶奶,一个是周丽平的妈妈。冷嗖嗖的小西北风,使劲儿吹扯着她们的衣裳襟儿

  邓三奶奶并不显老,冷眼看去,跟土改结束那阵儿差不多。尽管她有点干瘦,腰杆并不是驼得很厉害;尽管两只眼睛还是那样老花,倒也很精神。她戴着黑色的大绒帽子,在正顶的脑门上缀着一颗长圆形的翡翠绿色的玻璃珠子。她身上穿着半截的大襟羊皮袄,袖子和腰身都特别肥大;两只青筋暴露的手,合在一起,拄着那根早就被磨蹭得又光又红的拐杖。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富有表情。邓三奶奶特写镜头

  丽平妈比前几年可显得老多了。尽管她还是那么胖胖的,但是皮肉松弛,皱纹很深;脾气还是那么爽快,动作却有点迟缓了。她也穿着青布大棉袄,没有吊皮子,棉花絮得倒不少。她一只胳膊上挎着柳条编的篮子,篮子上罩着一条雪白的羊肚手巾;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新瓦盆的边儿。和邓三奶奶的对比。应该是操心家务事吧。不管怎样,人都有一个时间会急剧衰老。

  高大泉发现她们以后,就转了个弯,从一片干菜畦上横插过来,老远就打招呼说:“你们老姐俩,怎么在这个风口上吹着呀? 邓三奶奶先笑着搭话:“凉风吹吹,不是清醒脑袋嘛!丽平妈也笑着问:“大泉你啥工夫回来的  邓三奶奶替高大泉回答,“这你还用问,他要早上回来,决不会鸣锣打鼓地要杀五口猪。他哪能干这种挺大肚子的事儿。他要是等杀完了猪再回来,不会有人临时又改了主张,把那一口猪饶了。准是不早不晚,刚要杀猪的时候,他正巧赶到的。大泉,你说估计得贴谱不  高大泉点头说:“对啦。正是那时候到的。我先在地里转转,进村正赶上杀猪。我们一商量,就决定少杀了。”

  邓三奶奶说:“你应当把那杀猪的刀子借过来,给我使一使才好。”

   高大泉不解地问:“借刀子干啥  邓三奶奶发狠地说:“先把铁汉那大手丫子给他剁半截儿去,看他还敢往大张不

  高大泉说:“这件事情他有责任,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是眼下咱社里一种不大对劲的情绪影响的。”

  “还有个邓久宽,对吧  “看样子,也不是他一个人。”

  邓三奶奶又发狠地说:“再用那刀子,把久宽那舌头给他割半截儿去,看他那个馋劲头儿还有多么大。”

  丽平妈说:“你也别光怪久宽。这一程子,人们一开口,没有别的事儿,都是春节怎么吃,怎么穿,怎么玩,怎么乐 他大伯一批评他们,他们就背着他做,还说他是老保守受罪吃苦的脑袋。搞社会主义要和人的贪图安逸作斗争

邓三奶奶说:“他们是享受的脑袋,肥猪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海吃一个春节,明年春天就不活了?就不干了?就不再往地里卯劲了  

丽平妈说:“我听他大伯说,一入冬,久宽媳妇就入了穴,再没有干过一会儿活计。”

  “是吗?她在家干啥哪?专门捂白脸,给久宽一个人看哪? “喂猪做饭带孩子,老娘们呆在家里,还没有事儿做?要不想出工,一年到头也难把家务事情搞利落。她不出工,还给别人当了影壁墙。张小山那个队长一找人干活,就挨堵:郑素芝为啥可以不出工?她还是副队长家的人哪 就不兴我干点家里活?说得张小山张口结舌。看看,这多不好。

  邓三奶奶用拐棍拄着地说:“我得抽空教训教训她去。太不像话了。”她扭脸冲着高大泉,郑重地说:“大泉哪,刚才我还跟老周忠和朱旺他们说,应当给你打封信去,让你知道知道家里的事儿。我们总觉着,这一程子,人心有点儿散了,不像前几年那么抱了。有些老社员,也不如从前,想公众的事儿少,顾自个家的事儿太多。这样下去,开春咱们那生产咋搞?红旗挂得高,非落下来不可

  高大泉点头说:您看得对呀。我去找周忠大伯,好好琢磨琢磨,得想点有效对策,把这股歪劲儿扭过来,扭到干社会主义的事情上去。

  邓三奶奶说:“我也去,插不上嘴,听听。这些天把我气得没法没法的。”

  丽平妈听说高大泉要找周忠,却有几分慌乱。她连忙说:“你出去这么久,刚回来还不先到家里看看孩子大人的。快去吧。等到晚上,我让他在家里候着你

  高大泉顺口问:“他这会儿没在家里  丽平妈倒被住了“啊,啊,在家,在家。他不是养着病嘛。 

邓三奶奶“璞嗤”一声笑了,指点着丽平妈说:“你呀,你呀,你真是凿子凿出来的人,心石(实)。大泉他都回芳草地了,到处都是耳朵眼睛的,啥事你还能瞒得了他  

丽平妈也解嘲地笑起来:“事前也不知道他回来的信,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了。”

  高大泉见此光景,倒有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告诉我,不要紧。”

  邓三奶奶责怪丽平妈说:“看看,你别把他给吓着。他还当咱们老周忠伸腿了哪。”她赶紧告诉高大泉:“周忠这半个月,没有在家里住。怕支部给你写信打电话,你不赞成,又让你担一份儿心。也怕村里那些人知道了,进城去看见你,说露出去;还有那事儿成与不成,还没个准头,也怕嚷嚷开,好像咱们自己瞎胡吹。就为这些个,对谁都瞒着哪。

高大泉盯问:“他搬到哪去了? 

  邓三奶奶朝北一指:“就过去那个姓范的住过的小屋,不是闲着吗  

“大冷天,他搬到那儿住干什么呀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讲,三句话两句话就念叨起你来。难怪呀,他比我们这几个老糟想事儿可想得多啦。”

  高大泉没顾上告辞一声,就往北边的小土屋那边急步快走。丽平妈对邓三奶奶说:“你刚打那儿来,要回家吃饭吧?走吧。”她抬抬挎篮子的胳膊,“这里边的饭,是够人吃的 三奶奶不顾回答,就扯开步子,在高大泉的后边,一溜小跑地追上来。

  两间没有隔断墙的土屋,已经收归村里公众所有。地里庄稼成熟的季节巡逻的民兵或是“看青护秋”的人,常在这里落落脚;赶上下雨,地里干活的人也跑到这儿避一避。除此以外,这地方多半是空闲着的。半个月前,老周忠让他的儿子周永振和在乡里工作的周丽平丽萍原来在乡里搞妇女工作,给收拾了一下:扫净了尘土,裱糊了窗户,搬来了行李,他就独自一人悄悄地搬到这里来住了。挤满了枯草根的路,本来已经没有一点路的痕迹。这几天,经过往来的人一踩,又露出了它的面目。三面院墙上都靠着高高的秫秸捆,梢头上的干叶子,在寒风里级轻地抖动。院子的木板门关闭着,高大泉上前去敲了几下,里边才有人应声;过了一阵儿,才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朱占奎的老父亲朱旺。

  他笑得咧开掉了牙齿的嘴巴,上下打量高大泉,说:“嘿,正念叨你,你就来了。”

  高大泉急切地要知道老周忠搬到这儿干什么,就一边通过朱旺的肩膀头上往院子里探视,一面顺口地说:“你们真会找清静地方呆呀 

  朱旺把门扇拉大,让高大泉走进院子,挺得意地补充一句:“这地方没有闲人来串门儿,方便。它又变成我们几个老朽的议事厅了。”

  屋子的外形没变化,窗户改了样子,下边的多半截儿都安上了窗玻璃。那玻璃,不是一方方的整块儿,而是用别人裁剩下来的碎玻璃条条拼凑起来的。做事节约的细节

  高大泉在那玻璃窗上,看到一张老人的面孔,原来是老周忠

  老周忠把脸贴在玻璃上,朝外边观望着。当他发现走进来的人是高大泉的时候,那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模样,

  高大泉上前去,揭开了挂在门口的一个又大又厚的用谷草打成门帘子。他立刻感到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扑到脸上。有点当今蔬菜大棚的感觉土炕上铺一领半新的丈五苇席。席子的靠窗子那一端揭起,像遮着炕上的什么东西;另一端平展地铺在炕上,放着行李卷,摆着一个大火盆。旱烟笸箩,还有两杆烟袋。

  老周忠从窗台那边回到火盆跟前,招呼人们上炕烤烤手。跟着高大泉转回来的邓三奶奶先上了炕。丽平妈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上了炕,朱旺跨坐在炕沿上,朝火盆倾过身子,指着另一边的空地方,让高大泉坐下。

  当这几个老人围坐成一圈的时候,高大泉猛然想起一件在心里铭记深刻的往事。那是土地改革运动刚刚结束的时候,在翻身农民还没有长全羽毛的时候,在高大泉这个一心想带领穷人往前飞奔,又不太明确方向,还被那个“发家竞赛”大石头压着的时候,芳草地的几位老人,常常自动地集合到邓三奶奶家。也像现在这样,大伙儿围坐在火盆周围,焦急不安地议论村里的形势,有见识地策划堵挡恶势力反扑的办法。高大泉有了困难就跑到他们跟前,说说自己的心思,听听他们的意见;每一次都使他受到启发和鼓舞,得到力量和智慧。他曾经用自豪而又感激的口吻,把那个地方叫“议事厅”和“参谋部”。转眼之间,将近五年的光景,有声有色地过去了。这五年中间,芳草地发生了翻地覆的变化。翻身户的翅膀硬了,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互助合作组织发展壮大了。优秀的青年成了先锋队组织的一员。连那时候刚刚学会迈步的孩子都上了学。可是,这里的这些从旧社会苦海中挣扎冲闯过老一代,年龄不饶人,都已经衰老了。宋五爷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对他说话都得伏在耳边大声喊,没人搀扶出不了门;这工夫,很可能孤孤单单地躺在他那小屋子里。还有一位比在座老人年纪小一些的陈大婶,去年腊月,竟被一场急性肺炎夺去了性命。老周忠是这一伙老人们的首领。他在一九五三年统购统销运动刚刚掀起高潮,追捕暗藏反革命分子范克明的时候,老周忠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敌人朝他射击了罪恶的一枪。经过医院的抢救治疗,他保住了生命,又返回工作岗位。可惜,他的内脏受了创伤,体质一直不好;一到天冻季节,就害哮喘病,连炕也下不了。心里装着革命大目标的好强老人,怎么不焦心哪同志们劝他休养,区里领导和乡里领导都给他下过命令。可是他不肯听,总是拄着棍子,到处走动。如今,他搬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是听从了大家的意见,来安心养病吗?新陈代谢,人间正道是沧桑。

  周忠见高大泉坐在炕沿边上以后,就说:“刚才朱旺回家吃饭去,才听说你回来了。我正想让他叫你去哪。积下好多事情,得跟你交谈交谈哪 

  高大泉说:我也有些想法,急着想找您讲讲;这几位老人家都在这儿,就一块说道说道吧。大娘给您送饭来了,您先赶热吃吧。

周忠摆摆手说:“不忙,不忙。刚才我跟朱旺,一个人烧了一块白薯吃了,已经护住心口。先说事儿吧。久宽又发了火,没有把你吓一跳吧  

高大泉说:“乍一瞧见,真有点出乎意外,后来我也想开了他长了新毛病。

  周忠轻轻地摇摇头说:依我看,他那一副架势,不都是新长出来的,是老毛病重犯,这几年,有人称他什么‘老八户什么‘开国元勋他听了,美颠颠的。剥开皮儿看看瓤儿,他到底是个啥呢?他呀,不是个坏人,可也不是个合格的搞社会主义的人。从打搞临时互助组那一年起,他跟着你后边跑,为国家,还是为大伙儿?还不就是为了他那炕上的几个人闹一顿饱饭吃吗? 高大泉说:“您看得对。眼光短,肚量小,他不想往远看,往大长。这么一来,他的脚步往前挪了,思想没有怎么动窝。”邓三奶奶加了一句:“那私心根子深着哪。过去我倒挺待见他的,老实巴脚的,不闹啥什么歪门事儿这一年,我一听他说话就憋气。别人越变得先进,就越显着他是个落后脑袋瓜子朱旺说:他拜上小算盘这个老师了 

  周忠说:“他们两个能搂住肩膀子这一点儿,我也没有估计到。”

  高大泉说:“也怪咱们领导上缺少经验。早先小组小社,都是因为情投意和,才凑到一块儿,才到一起的,都是一水一色的人。这两年,社扩大了,人增多了,啥思想的人都进来了,还不互相传染?抓好了,干净的思想能挤掉埋汰的思想;没有用心抓,埋汰的思想就把那么一点点干净些的思想也给吃掉了。”周忠连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铁汉至今还没有看重这个,他把事情想得比画上画得还美。

  高大泉说:“也怪我。我没有估计到有这一步,也就没有提醒他。今个发生的这件挠头的事儿,肯定对他是个警钟。我想吃过晚饭开个支委扩大会,专门摆摆这类的情况,交流交流心思,研究研究对策。趁春节,来一场思想教育活动。思想跟不上去,我提的那个改造土壤的工作,就难成功。”

  周忠说我赞成。我们老哥儿几个,在一块儿又凑了几天材料。等一会儿都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给你当个参考。还有一件事儿,是我们几个一直保密干的,也顺便跟你做个汇报。”高大泉用心地听着。他发现,老周忠讲到后边的几句话,那病态的脸上有了光泽,估计他要说的一定不是让人心烦的事儿,而是喜信儿。

  周忠接着说:“上次你来信,说打算把咱们大草甸子上那种鸡粪土,给改改。这个想法,正可我的心。在座的人都高兴的不得了。这跟挖一条渠道,修个闸门可不一样,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举动。过去没组织起来的庄稼人,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干哪我们帮不了你太大的忙,也不能光说空话喊拥护,得伸伸手。商量了几回,打算做点小试验。我搬到这儿住,当个试验室。你看。”他说着,一欠身,一伸手,把坑席揭着的那一角拉开了。

  那边的土炕上,摆着一溜大大小小的瓦盆子。盆子里装着颜色深浅不同的土,湿润而松软。细细看去,那土面上,有一层绿色的芽子。

  高大泉一阵惊喜,跳了起来,奔到炕沿边,伏下身,端详那一个一个的盆子,赞叹地说:“你们已经试验起来了?这里边掺了沙子吧  周忠迈到没铺席的坑板上,指点着说:掺进沙子,有多有少不一样。你看,这一盆光是黑胶土,没有掺沙子;浇下水去一天,裂了多少缝儿?你看这盆,掺的沙子太多了,撒下籽儿都没出芽儿。这几盆呢,三沟掺了一沟沙子,土色变了,用手一捏,绵软柔和,撒下籽儿,立刻长出小苗子。你瞧有多水灵”邓三奶奶在一旁补充说:“我们还给每一盆立个户口册哪!哪种的,放下几颗种子,哪天出芽的,一天长啥样,都记下了。”朱旺也加一句“浇多少水,也用碗量,都有个数目字儿。”高大泉用手指轻轻地拂动着小苗苗的梢头,兴奋地说:“你们想得周到,做的是时候;要多试验几次,越有把握越好。”周忠说:我们对谁也没说。你信上不让往外传,我们也担心不行,嚷嚷出去影响不好。翻身农民的杰出代表,与天地人奋斗其乐无穷。

  高大泉扭过头问:“这会儿说出去行吗  周忠回答说:“按照我们几个的心思,多鼓捣几天,再宣扬才好。你回来了,得发动人,得让 干部、社员都能赞成干这件大事情。你光用嘴说,你自己的底气不足,别人也不会立刻就信真;心里都打着鼓干,哪有劲头?拿出这个事实去,让大伙看看,比空着手宣传,力量可就大多了。

  这番话,对高大泉很有启发。他想,改造土壤的事情,要靠事实,说服群众,跟党支部一个心眼儿地干,那么,把人们的思想往正道上扭一扭,把增产节约道理和重要性,在人们心里扎下根子,同样也得靠事实说话呀如今,高大泉手里抓着的事实,除了那个“猪头事件”是实在的,关于社员出工的事儿,铺张浪费的事儿,都还是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他想,光靠把影影绰绰的东西,能把 干部和社员们的思想扭转,能把众人的心意拉到正道上,一块闹起改造土壤的大事业吗?不行。得再深入群众,把更多的事实抓到手里,再开支委会,再发动群众,那就更有成功的把握了。他想到这儿,更加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解决眼前新题的有把握的方法。

  他对周忠说,“咱爷俩分个工。您就在这儿跟几位老人反复试验这个。我跟铁汉抓抓社员的思想教育。您也得多出主意。这是大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芳草地出现的这一连串新问题,教训了我们。要改造芳草地的土壤,首先得改造芳草地的人。没有社会主义思想的人,是建设不成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与以人的私有观念自然建立的社会制度不同,它需要构建,需要抓人的思想。这是以前所没有的,或者说是和以前的思想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封建社会是要求人们服从宗法,资本主义社会是个人顾个人。社会主义社会是要人们克服私心。如果大撒把,撒鸭子过河,不抓思想建设了,社会主义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

  几位老人,几乎同声说:“对,对 ”

  高大泉说:“咱们支部,咱们社委会,咱这些老贫农,得一起动手,又抓改造土壤的工作,又抓改造人的工作,两个任务一定得揉到一块来完成。周忠大伯的话,把我拨亮了。做人的思想工作,光凭道理说空话不行,得一边说,一边拿出实在的东西来。让他们把听到的跟看到的对上号你们老几位,在这方面,再给我出些点子吧。

老周忠高兴地回到火盆跟前,用火筷子拨拉一下火盆里的火炭,说:“大泉,靠近点儿坐,暖和暖和,听我们汇报汇报这几天凑的材料,也许跟你给我们出的这个题目能够对上号码。”火盆里的火炭旺盛地燃烧起来,照红了一张张严肃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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