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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连载(十八)

浩然 · 2019-09-22 ·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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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大道》第四部(十二——十五)

    谈恋爱 

 

(那个时代的恋爱,真是只“谈”的。而且有时连“谈”的时间都没有。但却能做到相互牵挂。现在只要是长时间不见面,那感情就淡了,而且淡了就淡了。)

  

  大槐树下的大门道,四敞大开着,从街上一过,就能看到里边是个深宅大院,因为仍在春寒季节,那一排排一间间,极不成规则的房屋,所有的窗户门儿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个圆圆的烟囱口,从里边伸出来,有的在冒烟,有的在滴水,日久天长的浓烟不断,把房檐的椽子熏黑了;那偶尔从烟囱口滴落下来的发黄的汤水,也积少成多,在台阶上冻成一个个像窝头似的冰地。我们小时候居住的环境,现在已经基本看不到喽。书上看见,很觉亲切两个浑身穿得像皮球一样又厚又圆的孩子,正在院子里跳方玩,发现朱铁汉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挺亲切地叫起来:“村长叔叔,村长叔叔

  “陈老师在家别人不让进,让你进

  朱铁汉笑笑,一直往里走。跟往次奔到这儿来一样,每逢进到大门道,他的胸口,就忍不住“扑通扑通”地乱跳一气。直到他们坐到一块儿,谈过一阵儿话,那紧张的情绪才会消失,回到芳草地他那小屋子里,回味起当时的景象,他又总是要在心里把自己嘲笑一顿:你呀,真是个笨家伙!

  他自愧不如秦文庆;秦文庆会用文字写诗歌唱。他更自愧不如高大泉;高大泉会用恰当的语言抒发情怀。可是,他那火炉子一样的胸膛里,既有诗,也有情。这诗情,对他说来,是神秘的,珍贵的,尤其是稳定牢固的。这会儿,他正朝院子里边走,埋藏在胸膛里的诗情,又燃烧起来。

  整整的两年前,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跟中学教师陈爱农相遇的。那是一次巧遇。朱铁汉回想起来真有点奇怪,也有点好笑。那次,为了借一本种棉花的书,他竟就那么冒失地到处找“陈老师”,结果闯进这个院子,闯进了一个女教师的独身宿舍。如果事前他知道可能有那本书的人是女的,他会让周丽平和春芳来找;或者,根本就不来奔这个门口。意外的是,陈爱农是那么大大方方地接待了他。这才给他减轻了尬尴的情绪。接着,他们谈了几句挺投脾气的话,朱铁汉对这个城市人产生一点好感。最后,陈爱农慷慨地借书,热情诚恳地把他送到胡同口外边,这又使他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引起邓久宽的误会,把他耍笑了一路。盛夏的季节,陈爱农真的按照她答应的那样,趁着假日,跑到芳草地,指导东方红农业社女社员修打棉,还给青年们上了一堂技术课。过不久,陈爱农又一次到芳草地。不料想赶上暴雨,那场雨把她淋病了,病在朱铁汉家三天。第三天的下午,在她的迫切要求下,由邓久宽赶车,由朱铁汉陪同,把她送回这个小屋里。朱铁汉给她烧了两暖壶水,给她煎了药,还笨手笨脚地给她做了一碗挂面汤。直忙到天黑,朱铁汉才要告辞。她却紧紧地抓住朱铁汉的手,不让朱铁汉走。朱铁汉不想在这个独身女宿舍里久留,一定要走。可是,他发现女老师的眼角滚下了一串泪珠。当时的朱铁汉是多么为难哪他不能不走,又有点不忍心地丢下这么一个没亲没故的病人。急得他脑门上直冒汗珠子。这个爽快人,平时处理任何难办的事情,都没有优柔寡断过,这一回却闹得他前看后看,左想右想,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热肠子人的怜悯心,终于着他一咬牙,留下了。他坐在那一把铺着垫子的椅上,守着一盏罩子灯,整整坐了一夜:这一夜,除了给病人送了三次水喝,他都没有动一下。这样的事儿,哪是朱铁汉这种性子的人能做到的呀!他毕竟这样做了。朱铁汉根本没有意识到,更没有预料到,他这一坐不要紧,竟然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立刻起了个大变化了。女教师再不称他“朱铁汉同志”或是“朱村长”,而是像高大泉老周忠那些人一样,亲近地叫他“铁汉”了。朱铁汉也不知不觉地改了口,再不叫对方“陈爱农同志”,或是“陈老师”,而是自然而然地变成“爱农”。这以后,就有人风传朱铁汉跟陈爱农谈恋爱了。先是背后说,后来就当面讲。朱铁汉急赤白脸地斥责人家:“这是胡造谣言!”这不顶用,别人还是照样说。他还是照样驳。不过,被驳的人发觉,朱铁汉驳别人的时候,那口气越来越软弱无力,所以吵吵得更欢了。在这种情况下,朱铁汉也不得不在里暗暗地承认;他跟陈爱农两个人这样地交往,这可能就是谈恋爱。这又是多么特别的谈恋爱呀?一年来,朱铁汉只要来天门镇开会办事,总要跑到这小屋里看看陈爱农;东方红农业社的棉花管理到每一个阶段,陈爱农都要到芳草地去一躺,自然而然地到朱铁汉家休息。而那一天,朱铁汉不避任何逗笑,一定要到棉花地里陪着陈爱农劳动可是,他们坐到一块儿,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却没有谈过一句“恋爱”的话儿。同时,这两年间,那个义务交通员,先是高小生,又跳班变成中学生的巧桂,来来往往,没少给他们传递《 农业科学》 杂志。却没有互相交换过一张字纸,更不要说写“情书”了。有时候,他忍不住地给自己出问题:我跟陈爱农,这个样子的来往,到底叫个啥呢?有一次吕春河从东北来了信,说他正集中学习,亲友们就催促周丽平到那里去结婚。周丽平到高台阶办公室里找高大泉和朱铁汉商量怎么办的时候偏巧秦文吉跑进来报喜,说他媳妇赵玉娥,又给他生了个胖儿子。这两件事儿触动了朱铁汉。那天夜间,他好久没有睡着,最后拿定主意,要专程找一趟陈爱农,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过不几天,区里召开村长联席会,朱铁汉抽别人歇晌的机会,跑到陈爱农这间小屋里,那句准备好的话都到了嘴边,憋了一个大红脸,又咽回去了。返回芳草地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后悔。这以后,高大泉就到县里参加学习,全村的工作担子压在肩上,他哪还能顾上想这个呀 春节到了,他妈一个劲儿叨咕,让他接陈爱农到芳草地过节。他实在抽不开身,就让巧桂捎了个口信,陈爱农回话说,放寒假的时候,她要回北京,不能来。实际上,寒假已经过去一大半儿了,陈爱农为啥还在天门镇?是从北京提早转回来的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有去?是怪罪朱铁汉没有亲自来请呢,还是有压手的工作,脱不开身呢?

  这会儿,朱铁汉终于来到陈爱农的跟前了。

  他是为了社里要开始的那件重要的工作才肯在这大忙的时候,来找他的对象的。这一回,他的脑瓜里装着好多问题,让他烦恼,也让他急火,所以,除了要顺便问问陈爱农,为啥没有回北京过寒假之外,根本没心绪谈自己的事儿,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倾吐肚子里的那句话。可是,要跟好久没见面的对象会面了,他的心里仍然是忍不住地激动。

  晚饭的时候,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各行各业的人,都回家来吃饭每一个窗子都传出说笑的声音

  朱铁汉把自行车靠在一棵大树上,随手从车后架上摘下盛着大草甸子上黑胶土的挎包,正要往那个熟悉的门口奔去,听到响动,又收住脚步。

  那个挂着花格布帘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人,不是陈爱农,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

这个男子汉,跟朱铁汉的年纪差不多,可是比朱铁汉长得秀气穿着更讲究。这么冷的天气,不戴帽子,留着乌黑的分头的脑袋,赤裸在外边;挂着狐狸皮领的棉大衣,没有系扣,露出里边一件崭新的蓝斜纹布的制服;裤子也是新的,还穿着一双使人看了不大顺眼的皮鞋;一只手攥着毛手套,一只手夹着多半截儿的烟卷他很小心地放着脚,迈下屋檐前一个平台的三级台阶。朱铁汉立刻认出,那个人是过去谷新民县长的警卫员,今天梨花渡乡的总支书记刘维朱铁汉有点纳闷儿,就停住了脚步铁汉心底透彻、干净

刘维走着,快到了跟前,才认出朱铁汉:“铁汉同志,是你呀?这么晚,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朱铁汉顺口搭音地说:“串个门儿,办点事儿。你没回家休假呀  

刘维说:“一到节日,乡里的杂事情堆成了山,好不容易才从里边爬出身子。我到区里找王书记,他没在,碰见李培林区长。听他说,你们的工作计划变了,不搞改造土壤的工程,集中力量抓开勤俭节约了  朱铁汉说:“工作计划没变。改造土壤这样的重要事儿,哪能不搞呢?开展勤俭节约,正是给改造土壤铺路子创条件,好稳打稳扎地大干特干。

  刘维把手里的烟根扔掉,用皮鞋头踩灭,说:“农业社嘛,勤俭应当,节约需要,可有一件,千万别光从社员的嘴头上掐算。这样,人家会有意见的。”

  朱铁汉说:“有意见的是个别人。这个春节,家家户户的东西都准备下不少,不用说比解放前,就是比头两年,也是天上地下的。我看,大多数人都得过得挺美气。”

  刘维说:“这样好呀。我们应当设法让群众的生活过得美气上边加美气。你讲话,互助合作的优越性儿嘛!要是不利用各种机会,让社员看到这个优越性,那可要出问题啦。”

  朱铁汉说:“你不用急。等改造土壤的事儿准备好了,闹起来,农业社的优越性儿,忽下子就发挥出来了,这个优越性,比吃几顿粳米干饭大炖肉,可大多啦

刘维摇摇留着分头的脑袋,郑重地说:铁汉同志,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吧。如今,咱县里,有好多地方的农业社都出了问题。像前几年彩霞河的堤墙,让山洪冲的,这儿堵住,那儿冒水儿,把领导急坏了。昨天我到县里成衣局取大衣,到领导家里看看,听说连红枣村那样的先进点儿,都闹出了大乱子小刘当了官,还是原来的毛病——传闲话)

(空气阻力最大的时候,就是前进速度最大的时候。

朱铁汉一愣出了啥乱子  “我没细问,反正小不了。谷县长和梁书记都赶去解决。估计,他们这个春节甭想过得舒心。当时我就想,咱们这个区,是谷县长的点儿,咱们乡特别是你们那个社,更是谷县长的眼珠子。咱们一定要冷静头脑,处处留神,无论如何别给谷县长捅漏子,别让他生气…… ”官僚的口气跃然纸上,一句话,就是对上级负责!什么时候芳草地又成了谷县长的“眼珠子”了,真是能抢荣誉啊。  

女教师陈爱农,不知道啥时候出现在他俩背后,停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两手拉着那条驼色的毛围巾,听他俩交谈了几句,对刘维说:“刘同志,外边这么冷,快走吧。”她说着,就走过来,看朱铁汉一眼,没有打招呼。

  刘维说:“别送了,你也小心感冒。”送你吗?这么迟,要是没有铁汉你早就出大门了。

  陈爱农说:“不要紧,我习惯这样出来进去地活动。”刘维对朱铁汉说:“过了节,我准备召开一个支委以上的村干部会,好好检查检查农业社都存在着啥问题。你先告诉高大泉同志一声,做个准备。”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陈爱农说:“过了春节,找个你休息的星期天,到我们乡里玩吧,我把各村的棉花技术员都叫上来,请你给讲讲课。”他又转过头来,招呼一声朱铁汉:“你去办你的事儿去吧。过两天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地聊聊。你给大泉同志捎个好。”

  朱铁汉眼睛盯着陈爱农把刘维送到大门口外边,心里边仍在猜想着:红枣村谐音红早,就是老先进了。各方面的基础都挺棒的,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呢?杨广森是个水平很高能力很强的老同志,他怎么会使红枣村出了乱子呢?听说,新上来的一个支委,跟大伙闹不团结,总是没事找事儿。那么,凭着杨广森的本事,怎么也能够镇得住他吧?或许是又有暗藏的特务,放毒药,害了他们的牲口群吗?转回来的陈爱农,微笑地察看着朱铁汉的脸色,说:“你怎么这样晚跑来了?快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吧。”两种态度

  朱铁汉既不点头,也不应声,更不谦让,就两步跨上了台阶,步到了门口,伸手拉开了那个独扇门,迈腿进了屋陈爱农随后跟进来,从炉子上提下水壶,用通条捅了捅那焦结在一块儿的煤火,又扭头看一眼朱铁汉说:“快来烤烤吧,看你这两只手冻的。我送给你那双手套呢  朱铁汉在那喷吐起来的火苗上反复地烤着手,回答说:“我妈舍不得让我戴,怕丢了,给锁到柜里了。”

  陈爱农笑着说:“太有意思了。是手重要,还是手套重要?丢了,我再打一双,也并不费事嘛。”她说着,摘下了头巾,脱下大衣,又给朱铁汉洗杯子泡茶。和风细雨

  朱铁汉坐在床边上,见桌上乱摆着许多书籍纸片,还有一个盘子,里边盛着彩色光纸的糖块,就从里边拿了一块,剥开,扔到嘴里。率直的铁汉,没有什么客套。

陈爱农倒了一杯茶,从抽屉里掏出两只鲜红的橘子,放在朱铁汉面前。她瞧见朱铁汉那摘掉帽子的头上挂着汗又说:“从南往北骑车子逆风,很吃力吧?你不是早就要换一辆新自行车吗,怎么还骑那辆旧的  

朱铁汉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说:“别提了。要换新车子骑,是我的错误里的一条。”

陈爱农一手按着桌边,奇怪地问:“你会犯什么错误呢? 朱铁汉诚恳而又语气沉重地回答:“我那错误,外号叫做传染病——头脑让胜利给冲昏了,身上滋长了摆阔气的作风,本来有这种病的社员,闹得更大发了,没有这号病的人,我一撒巴掌,也都给传染上了。要不是大泉回来就指出,我还得往下犯哪 陈爱农依靠在桌子边沿上,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摆阔气,实际上是搞形式主义的东西。这种作风是不好。我是喜好自然科学的。自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才美得真实可爱。比方说这身上吧,又是土,又是汗,连个手套都不戴,手背上都冻开了口子。因为你是庄稼人,是劳动者,就应当这样。如果硬给换一身打扮,留起一个时髦的大分头,穿上一身西装,那是啥样子  

朱铁汉说:“你计划的不周全。还得有一双尖皮鞋,抹上溜光铿亮的油,一迈步咔咔山响,那就更神气神气的人刚刚出门,铁汉一点不多想。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朱铁汉忍不住地把春节前这一段在芳草地发生的问题,特别是昨那场“猪头事件”,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他几口把一个橘子吞进肚子里,又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问陈爱农我们一直以为你回北京过寒假去了,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呢? 陈爱农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赶紧转过身,端茶壶给朱铁汉倒水。

  “你既然不走了,就该早告诉我,一个人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多闷得慌。”

  陈爱农把椅子朝朱铁汉的腿拉一下,坐下来,语调有些沉重地说:走,还是不走,我一直犹豫到前三天,才下了决心。社会是复杂的,因为人复杂。你刚才说到社会发展规律。社会有发展规律,每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也有发展规律。这个规律可是真难掌握它。好不容易学懂了一点儿,又好不容易地下决心想按着它走,社会上到处有嘴,说你违反了常规;社会上还有手拉着你,不让你迈步——真是太可怕了。一种诉说,其实用现在的话来说也是一种“表白”,不知“实际中的”铁汉是不懂,还是回避。还是以浩然老师的写的为准吧。

  朱铁汉并没有把陈爱农这番话的含义听明白,就马上表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也看到这一点了。所以咱们得好好地学习。一头扎到生产里不行。一头扎到技术里也不行。得学政治,政治是领头的,能带着你把别的事情做好。没有政治水平,一片好心,会办出一堆错事。这回我又提高了。”此话说的其实也解答了陈老师的问题,只不过是无意之中。

  陈爱农微微地笑一下,又动手剥第二个橘子。

  面前这个淳朴可爱的农村小伙子,不仅没有弄清楚陈爱农那通感想是从何而发的,也没有体味出,陈爱农今天的微笑,还有一连串的表倩,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他的心胸,弯儿极少,尤其对那些被他信任了的人,从不产生任何疑心。这种素质,用在这种复杂微妙,又变幻不定的爱情关系上,显然是个美中不足。说实在的,就算处理别的问题,这过于单纯,也是不行的。或许正因为他有这个美中不足,才没有看出邓久宽的思想变化,才没有听出朱占奎忧虑的重要,才没有格外重视佟铁匠和雷大锤的有价值的建议吧?浩然老师为自己的说法提供了证据。铁汉毕竟是浩然老师的“孩子”。

  陈爱农小心地观察着朱铁汉,见他并没有因为在院子里的那件不约而遇的事情引起任何一点不快,就把那一点紧张的尴尬的情绪解除了,随之而来的,又使她的心里边产生了一点儿负担。她面前这个身上带着汗水气味的农村青年,心地是纯洁的,感情是真挚的。刚刚发生的事儿,不也是对这种纯洁真挚的一次考验吗?她想,不论是谁,如果对这样的人有一丝伤害,都是极不道德的行为。那么,女教师自己,能保证用同样的纯洁和真挚,对待这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吗?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从打一九五三年,因为按照国家计划发展种棉花那件事情引起了他们偶然相遇,以后几番接触,不知不觉地有了感情。她就深深地爱上了朱铁汉。那时候,她曾经悄悄地怀着甜蜜的心情为自己规划了前途;她要利用如今这一身无挂的时机,努力自学,成为一个农业科学的专家;等到农村建立起集体农庄,她就到集体农庄当一名农艺师。那时候,她可以跟朱铁汉把学问和实践经验结合在一起,探索神秘有趣的大自然,用他们的智慧和双手创造出银白的棉花,金黄的米谷,过着实实在在的,而不是浮华空虚的生活。人生的清泉,能按照这样的披护着野花嫩草和绿色树荫的渠道,自由自在地流淌下去,那该是多么有意义有价值,多么幸福呀!陈爱农根本没有想到,社会上有许多无情的“手”,在身边,在周围,在家庭,有形无形的,突然之间朝她伸过来,甚至扑过来,结成一体,理直气壮地要拦住她,拉住她,抓住她 她能够有勇气有力量抵挡住这些“手”,照着自己的意志,被众多的人认为不合“规律”的意志,走上自己的路吗?

  朱铁汉不知道他们的事出现了麻烦和危机,也不了解面前这个教授家庭出身在城市里长大的女青年,此时此刻有啥烦恼和痛苦。他提的那个“为啥没回北京过寒假”的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也不做追究,而是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把想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爱农,你就等着看吧。芳草地今年又要大变化,集体的道又得有新的优越性儿显示出来。因为我们党支部的同志心气儿变了。因为我们党员决心领着所有的社员都跟着变心气儿,还要带上所有的农民群众一块儿变心气儿。人的心气儿一齐变,合成一股劲儿改变芳草地的生产面貌,让那些胶泥地换个样子,多生产粮食棉花。具体地说,我们又要带着芳草地的老百姓打一场老祖宗压根儿没有打过的大仗硬仗。嘿,你就看着吧!

  于是,他把东方红农业社要试验改造土壤的计划,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跟陈爱农讲述一遍。

  热爱大自然、热爱农业科学的陈爱农,立刻就被朱铁汉这一席津津有味的话题吸引住,同时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开头,女教师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就变成了全神贯注地听;接着,又不觉中把椅子朝朱铁汉跟前拉了拉,塌下腰,探着身,两手托着下巴颏,眼睛盯着朱铁汉的嘴巴,出神地听起来。爱情产生于共同的追求,共同做一件事情。生长在那个时代的人,可以在大范围内追求高尚的爱情,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啊。

    她一边听着,脑海里如同演电影似的闪现着五光色的画面:泛着白霜一样硝碱的硬板板的土地,变得乌黑松软;从低洼不平坡坡坎坎变得平平展展,一望无际;那上边长着翠绿的秧苗,化为金色的麦浪,银色的棉山;联合收割机隆隆地开过,大卡车运载着飘香的新粮闪光的新棉,飞驰而去;宏伟的俱乐部礼堂里,男女青年们随着钢琴的旋律翩翩起舞;住宅区的楼房阳台上,坐着聊天的朋友或摆弄着花草的老人;孩子们欢送爸爸到省城里参加群英会,欢迎妈妈从科学中心的学术讨论会上载誉归来……浪漫的遐想。如果集体经济一百年不动摇,当今全国会有多少个南街村、华西村?前三十年农村苦,城市也苦,但是打下了共和国坚实的基础。据网上资料,现在走集体道路的几百个或者上千个村庄,个个富得流油。——具体数目见到过,现在一时找不到。 这一切,不是比她生长的那个陈旧的大学校园,以及校园角上古老四合院的书斋,更令人向往更富有人生意义吗?陈爱农为什么要以牺牲这一切美好的追求为代价,换取父母亲友们暂时的欢心,而带给自己是无所作为的暗淡的一生一世呢?不能了不能了陈爱农要直线地朝着自己认准选定的目标走,决不拐弯子。她想到这儿,两手搭在朱铁汉的膝盖上,肢体语言已经决定了内心——或者说表现了内心的激动。极度兴奋地说:“你们真是太富有创造精神。我完全相信,一片农业的新天地一个人间奇迹,准会被你们创造出来

  朱铁汉说:“你要是赞成我们这个打算,就得伸手帮我们一把

  陈爱农说:“没问题。往后,每个星期日,我都要去芳草地,向你们学习,跟你们一块儿做。可以吗  “眼下有一个事情,就急着要求你。你能不能回一趟北京,到你家里去一趟呢  “回北京家里  “不是离开学还有几  陈爱农轻轻地摇摇头:“我不想去。我不愿看见他们 …… ”朱铁汉有些纳闷地看陈爱农一眼。他发觉女教师的脸色暗淡了,就问:“这是为什么呢  陈爱农缩回两只手,低声说:“不为什么,你不要追问我。”  朱铁汉又警觉地叮问一句:“发生什么事儿了,是不是呀?“别说这些了。我求求你——

  陈爱农带着痛苦的表情站起身,不知所事地挪挪茶壶,又捅开了火炉子里的煤火。

  朱铁汉不可能摸着头脑,人家又不让追问,只好闭上嘴,捧起已经放凉了的茶杯。

  略停片刻,陈爱农仿佛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又回转身,说:“你先讲讲,要我做什么事情吧。”

  你不回北京,告诉你也搭。

  “你们要买什么东西  “不,买东西,不缺钱,不缺人的,还用得着求你呀大泉跟我商量,觉着改造土壤。是一桩没有做过的新事儿,为了干得更有把握,想通过你,求你爸爸,给我们化验化验。我已经把土背来了。

陈爱农听了,毫不犹豫地说:“行。我一定给你们办到。”

“一个星期内,就得有个准信。”

  “我明天就走。”

  “太好了。”

  “你明天起早得把我送到火车站上去。”

  “上北京去的车,不是晌午吗  “不,不到北京求他,我去津,找我舅舅。

  朱铁汉打个沉说:你是不是跟家里人闹气了?肯定是,要不然,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儿过寒假。到底为了啥呢?你对我说说,我可以帮你解决解决。

  陈爱农听到这句话,不仅很痛苦,而且又把刚才那种紧张情绪给勾引起来。可是,她却故意地笑了起来:“你不要胡乱猜想你不会清楚的;你也不要再问我这个,我不会对你说。希望你尊重我的要求。

    朱铁汉不太懂得“尊重”这个词用到这里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有点儿别扭,真想弄个清楚;又觉得既然人家不想说,不应当再追问了。他站起身,语气很不热情地说:“就这样吧。明个早上,我赶到车站等你。”

  陈爱农用身子堵住门口:“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谈谈话哪? 朱铁汉戴上帽子,背起兜子,绷着脸说:“我要谈的话,全倒给你了。你该说的话,又不说,还有啥谈头真是铁汉,呼之欲出。

  陈爱农扯过他的兜子:“太晚了,住下吧。”依恋之情,赋予言表。可惜铁汉,知之甚少。

  朱铁汉赶紧摇头:“住下还行  “你就在这儿住,我到房东那边去,明早一块走。我给你炒一点湖南菜吃。还有一瓶特曲酒。人家都说你能喝酒。今个你可以放开喝,只要不喝醉就行。”

  朱铁汉望着炉子上那咙磁作响直冒热气的水壶,是走,还是住下,有点拿不定主意:陈爱农的这种异常情绪经被他发觉;他肯定陈爱农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肯定不会对他说;硬强着走吧,留下的心里不痛快,走了的人,也挺别扭;留下来吧,不掏心窝子话,说多少也不顶用,更让人憋得慌。唉,这恋爱真难谈哪浩然老师太强了。刻画的铁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才是道可道非常道,可人家浩然老师就能“道”,而且“道”得清清楚楚,不服不行!

生活是复杂的,它总像开玩笑似地制造出各种味道,硬强着让那些希望生活得美好的人们尝一尝。对于朱铁汉这一个纯朴的进步的青年农民来说,本来不应尝到今天这样的奇怪味道,因为赶上了这个正在大变化的时代,他也必须得品上一品了。

 

 

 

                             谁变了心

 

现在的大部分人可能都认为邓久宽没错,进而认为冯少怀、张金发也没错,歪嘴子、范克明更没错。人都是自私的嘛!美国也没错,为了自己的利益嘛!连左派现在都不敢谈理想了,见到反毛的人就问对方是什么出身,如果是被革命打倒的阶级的后代,就不说什么。可是大部分反毛的祖上都是劳动人民,于是就非常得意地骂一句:“你就是个傻X!”。这就是当代人的格局,和高大泉、朱铁汉他们心里想的、脚下跑的、手上做的事情比一比,我们还敢说自己进步了?呵呵!

  高大泉打发朱铁汉去天门镇,把小龙和小凤两个孩子送到家门口,就又转回饲养场。

  木槽里刚拌上草料,并着头的骡马驴牛,吃得分香甜。摆在院子里的各种农具,被拾掇到棚子里去了,地下扫得干干净净,留下一条一缕的扫帚痕迹。只有那辆没有完全修理好的木轮车,还放在东南角的墙根下边。

  秦文庆和张小山回家吃饭去了。

  饲养员刘祥,钻进小屋子里鼓捣什么东西,

  空荡的院落,如果不是牲口嚼料和打响鼻儿的声音,一点儿响动也不会有。

  高大泉默声不语地直奔那辆大木车的跟前。他先把披着的棉袄挂在车辕子的头上,弯腰拾起靠在车轴辘上的小锯,又从地下拾起一块木板儿,放到凳子上,抬起一只脚踩住,“咔咔磁磁”地锯了起来。工夫不大,一根两头有樟的木棍就被他锯了出来。他随后,又把那木棍安装在车厢一边的帮上;不长不短,分合适心灵手巧的大泉叔。他把车厢轱辘全都检查了一遍,发现还有两处接茬的地方松开了:一处敲打几下,就能合槽,一处需要加上两根钉子。当他敲打完毕,楔上一根钉子的时候,被惊动的刘祥走了出来我一听这边有响动,就估摸着是你。你没吃饭就返回来啦?“我上午吃得多,不饿。”

  “上上下下都修好了?     “看样子,能对付着用啦。”

刘祥撩着短围裙,擦着手说:“我提过好几回意见,这车别扔。他们不听。嫌它笨重,用起来不体面。这一修理,不是蛮好吗  高大泉直起身,用褂子的袖口抹着脑门子上的汗水说:“扔下它不使,我也是同意的。这回呀,永远也不扔掉它啦。”

“我帮你安上它,试试吧。”

  “不用。我另找个有劲儿的帮我安上。”

  ,还找啥有劲儿的!先把这轴辘推到辕子底下,咱俩一个人扛着辕子往起一抬,一个顺势把转辘往里一推,再一齐挪动挪动,就算安上了

  “我想找久宽来帮我安装这辆车…… 顺便,我再跟他说说体己话儿。

  老饲养员立刻明白了支部书记的用心。这辆车,过去有邓久宽一半儿,是他跟滚刀肉土改那会儿伙着分的;办互助组那一年,大伙儿凑粮食买的;就在跑运输的时候,高大泉曾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车辆,也救护了邓久宽…… 眼下的邓久宽,忘了过去的一切,党支部书记有计谋,要用这辆记载着一切的车辆,把过去了的一切,再从邓久宽的心里唤醒。

  高大泉收拾了工具,穿上了棉袄,一边系着钮扣,一边往外走。

  这时候,天色完全黑下来灰色的空中,缀着不分光亮的小星斗。风不太大,却像小刀子似地削脸。离春节还有两个晚上,孩子们就等不及了;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放开了鞭炮和二踢脚,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地燥响着。

  高大泉穿过胡同,拐到前街,边走边想地奔向他走惯了的门口抬头一看,不由得打个愣。在他的眼前,已经不是过去那两段被雨水冲得半塌的土墙,更不是那一个用秫秸编扎的小排子门, 而是一座高高的门楼子。他心里想,挺熟的路,怎么走错了?这不是秦富的家吗久宽已经秦富化了,或者是被秦富所化了?他朝左边看看,那一棵老榆树依然挺立着,朝右边瞧瞧,那一盘石头辗子,也像过去一样地卧在那儿。这说明,他并没有走错路。他掏出火柴,划一根,举起来瞧瞧,这才发现,眼前这座门楼子的样式,虽然跟秦富那座门楼一点儿不差,秦富那个是旧的,门楼上的泥土长着草,门板有些松散糟朽,门环长了黑锈;而这一座门楼的墙壁和顶端都是新泥抹的,门板是新打的,门环是新钉的。这说明,邓久宽家已经更换了门面电子版是门!盯”我改成了“门面”,回头对一下纸质书。从双关的意义上说应该是“门面”。改门换面,心必然变。高大泉的招数可能不灵了,英雄也有不行的时候。——没错,是“门面”,20190618。高大泉带着几分莫明其妙的心情,扔掉火柴棒儿,轻轻地推开了半掩的门扇。一股煮肉的香味冲过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堂屋地下那昏黄的灯光中,翻卷升腾的热气

  新的门板“吱扭”一响就被蹲在灶膛一前边烧火的郑素芝听见了。她赶忙对那个正在锅上用铲子翻猪头的邓久宽说:“进来人了。”

  邓久宽停住手,倾着身子朝外看一眼,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往这里边走。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很不高兴这个客人,在这个时候堵到他的家里来。

  高大泉一边朝里走,一边招呼:“怎么这样晚做饭呀? 在夜色和雾气的昏暗中,邓久宽慌乱地丢下手里的铲子,一步跨到西间那个一冬没有烧过火的冷屋里去了。

  郑素芝被男人这个举动闹得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硬着头皮迎上一步,跟走到门口的高大泉搭腔:“是你呀?屋坐吧。”

  高大泉停住脚问:“久宽哥在家没有  郑素芝慌乱地说:“啊,啊,他去开会了吧  高大泉说:“今晚上社里没会。我问过大车队的人,那边也没会。”

  “要是不开会,他兴许去串门了,… 屋里坐一会儿吧。”  

  “他到谁家去了呢  “这可说不上 

  高大泉想,既然邓久宽还没有吃饭,不会在外边呆得太久,等他一下,谈一谈,有个结果,心里边也就踏实了。他这样想着,抬脚就迈了门槛儿。

  郑素芝见高大泉进来了,只好躲开路,又端起放在灯窑里的灯,往东屋让高大泉这屋暖和,这屋坐吧。

高大泉借着灯光看一眼,才发现,锅里煮的不是菜,也不是粥,而是一个圆圆滚滚的猪头;因为还没有刷色,白生生的,分难看他转过头来问:“你们买到猪头了  

郑素芝故意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让杀猪,又不留我们的份儿,不买咋办  

高大泉往东屋走,也用一种半认真的口气问她:“你是不是也为这件事儿不出好气啦  郑素芝跟进屋说:“我倒不至于那么小性子,就是这大过年的,你不该惹他不高兴。”

  高大泉诚恳地说:“他不是不高兴,是跟我翻了脸!细检查一下,对这件事情的做法我也有点儿缺欠的地方。比方说,撒猪之前,我先跟他说说,让他先知道为啥这么办的理儿,就好了。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计较,会这么动心动肝的…… ”

郑素芝说:“他那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底呀 

 高大泉摇摇头,说:“嫂子,这可不是脾气好坏的事儿。他脑瓜子里有毛病,这一程子又大发了。”

  郑素芝也摇摇头:“让你这一说,要买猪头的人,脑袋瓜里都长了疔疮啦?

    “嫂子你这样听我的话,也不合适。你应当知道,咱们是老社员,大小是个干部,得谦让别人才对。”

“过年过节,不是三家两家,谁不急等着用,也不会找那份儿麻烦你要不是硬拦着,多杀几口猪,不是都照顾到了?

“把那么多的肥猪都杀了自己吃,多浪费更重要的是,咱们得支援城市,工人和市民都过春节,很需要吃肉呀。

郑素芝听到这儿,又一次不高兴地顶撞高大泉说:“闹了半天,你又是为这个找他来了猪头让别人提走吃了,还得让他咧嘴巴笑?他是那种人吗  

高大泉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要是这样看事儿想事儿,咱们怎么也谈不到一块儿了。

  躲藏到西间空屋的邓久宽,听到高大泉这一番话,都像针刺耳朵一样。本来,这半天因为忙着收拾猪头,上午犯的怒火,被挤到一边去了;高大泉主动来找他,他又身不由主地躲开,还有点过意不去;后来一听是奔这来找他“算帐”的,肚子里的怒火不仅又翻上来,而且像添了劈柴添了油,越发厉害了。他想冲进东屋,再跟高大泉发作一通,手一触门帘儿,又不得停住。因为他是藏着的人,不能出去,也不能吱声儿。

  这当儿,他又听见高大泉时声音传过来:

  “嫂子,我跟你说,你别把整个心思全围着那个猪头转。我也不是专为这个事儿来找他的。”

“除了这个,他还犯了啥错误啦 

 “他逼着秦方要债,影响很不好…… ”

  “哟,这也不对啦?大泉兄弟,你别怪我偏向着他说话,不管那叫不叫逼债,他可不是为个人。”

“白面发成馒头,还是白面,不是棒子面,也不是荞麦面。他不是为个人,为集体,对吧?秦方又是为谁欠了咱的呢?

 “他用了咱们的工嘛

  “他为谁用的咱们工?为他自己那个家?

  “为他们社

    “对呀!他那个社,是不是集体  “他那是集体,就刮咱们呀  

“他那集体眼下不是穷嘛     ,穷还有理啦?

“嫂子,你这个想法,这个说法后边的那个想法,太错误啦!

“都是我们的错,还不行吗  随着郑素芝这句话,邓久宽又听到那边屋的门帘子“呼啦。一声响,不知为啥,把他吓了一跳。

  那边屋里的人并没有动手打架,只是郑素芝一撩门帘出了屋,用脚往灶膛里蹬进一些柴禾,又用铲子,在腾着热气冒着泡的锅里,把猪头翻动了一下。

  高大泉很不满意地从炕沿上抬起身子他没有料到,郑素芝跟邓久宽唱的完全是一个调门儿。这说明问题更严重,一定得说透亮,把他们这错误的思想给拧过来。他往外走的时候,不由得朝这间小屋子扫了一眼,立刻发现,这小屋子也起了变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放着灯盏的红漆柜,光亮得能照进人去。炕梢的粮食囤顶了房顶,炕头上的新被褥垛得有半人高;一件里外三新的大棉袄,放在铺了羊毛毡子的炕上。这一切,给四壁刷得雪白的屋子,增加了富足的色彩。这一切,跟三年前,特别是五年前的邓久宽家,真是天地之别呀久宽要做先富之人了。这两口子的言行,可能出了这本书很正常,但在这里,让人感到非常难过。人啊人,你们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样的困难,是怎样让人帮着渡过难关的吗?怎么一阔脸就变啊?想起一些当下的事,比如说邻里之间、同事之间、甚至游客之间,游客和导游之间……不停顿的变换位置,不停顿地变换立场,有人乐此不疲——“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道理”被他们玩得精熟。而我却感到被撕裂的痛苦。

  高大泉看着这里的新的变化,联想到刚才认为走错了的那个门楼,不由得回忆着过去那个穷困的邓久宽,接着,又使他回忆起二多年前,他的老岳父乐二叔的一句说冯少怀的话,就是“人富心变”。那么,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过得富足了,心也会变吗?如果会变,应当变得觉悟更高,变得越发热爱社会主义,变得越发努力奋斗呀!他们这夫妻俩,为啥变得落后了自私了呢?对,这是私心的根子没有挖干净,从那上边冒出的新芽子。看样子,他们的病根很深,光靠说道说道不行了,得有措施,得有好的办法,把他们的眼光,从这个家庭小圈子引出来…… 社会主义大厦不是像所有过去的私有制度的社会形态一样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是需要构建的,而构建的基本材料就是有社会主义思想的人。如果人不能适应社会主义制度,不管建成的大厦有多高,轰然倒塌那是一瞬间的事。

  这当儿,新门楼的新木板门又“吱扭”一响,紧接着,是一串突突的脚步声。

  高大泉想。邓久宽回家了,得马上拉他走,让他帮着安大车,跟他敞开胸怀,谈一晚上;明天再让他亲自跟二林去买马;这样,他也许能受点教育,起码能让他转转弯儿,把他跟干部的紧张的关系缓和一下。

  进来的人停在屋门口问:“久宽在家吗  郑素芝没有回答,却反问道:“秦富大叔,您这么晚还没有歇着  “冯少怀出车回来。捎来个口信儿。”

  “啥事呀  “人家柳木匠打听打听,是年头过小帖,还是年后,好有个准备。”

  郑素芝压低声音说:“您看是啥时候合适呢  秦富说:“要我看事不宜迟,早办了早省心,免得夜长梦多 郑素芝说我们这儿还没预备好呀!

  秦富说:“又不是正式成亲。把亲家请来,闹上两盘凉菜,两盘热菜,吃上一顿,得了。”

  郑素芝说:他爸爸怕弄得太寒酸了,让新亲小看。”秦富说:“唉,东方红社的牌子在那儿挂着,你这个翻身户老社员副队长的名目在那儿戳着,又不是千里百里,谁不知道底细。眼下支书正让大伙闹勤俭节约,弄大发了,他再插一杠,那可就找大麻烦了。

  郑素芝连忙说:“有道理。那就听您的,年头办。”

  秦富说好,好,订在后天吧 

  随后,两个人在外边小声地嘁喳几句,又响起脚步声。那是秦富急急忙忙地走了。

   高大泉听到的这些话虽然没头没脑,倒也听出个眉目。他那本来就头绪纷乱的心境,这一下,又加了个奇怪的头绪。他想:怪不得邓久宽急红了眼要猪头,原来是准备给儿子说媳妇;为了办这样的事儿,就不顾伤害自己的老伙计,太过分了 他想:邓久宽给儿子说媳妇的事儿,不知事前跟周忠朱铁汉商量过没有;他们要是商量过,闹起猪头的纠葛,准得谈到,看样子是保密办的。女方家叫“柳木匠”,这个“柳木匠”是哪个村的呢?从秦富传递口信的口气来看,他是保媒的,为啥这回订日子,是由冯少怀传的口信呢?冯少怀又向邓久宽伸手了?邓久宽的变化,跟冯少怀伸手拉他有关系?邓久宽跟秦文吉不一样,跟二林也不一样,不会轻易地上当受骗吧?看来,这里边的情景,还挺复杂哪!郑素芝又转回屋,见高大泉站起来了,就顺势倚靠在门框上,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冷淡眼光看着发愣的高大泉。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高大泉的心里,已经急速地转了好几个弯子他不得不把奔这来的主意改变。这个家变了,这两口子的变了;这种变化过程里边,看样子,既有小算盘的过节儿,也沾着冯少怀。这么复杂的变化,光靠拉邓久宽一块儿安装那辆旧车,唤醒他的回忆,是转不回来的。光靠让邓久宽亲自买一匹马来,也不会起多大作用党支部应集中一切力量,把改造大草甸子的工程推上去,让芳草地的天大变,地大变,让邓久宽这种人,卷到这种大变里去跟着变大泉的思路也变了:由先改造主观世界、后改造客观世界,变成了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我表达的意思不太准确,实际上是两个世界都时刻在进行变化着,而且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能够把邓久宽个人的“主观世界改造工程”放一放,基础是因为大部分人的主观世界能够跟上改造客观世界的步伐了,一两个人跟不上不影响大局。要是东方红社人人都是邓久宽,那改造土壤的工程还不会展开。

  郑素芝见高大泉站着不动,故意说:“你不再坐会儿啦? 高大泉知道这话不是为了缓和,而是赶他走,就说:“我在这儿坐久了,耽误我的事,也耽误你的事。都不方便。”他说着,走到郑素芝跟前,又停住,“你们的日子比过去富足了…… ”“苦着熬着,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从根上说是这样,为过好日子,为大伙一起过好日子。可是有两条,你们得经常叨念着一一第一,别忘了你们是咋变富足的 …… ”

  “这个你放心。我们再窝囊,好坏还分得开;就是啥样,也忘不了大兄弟你过去对我们的好处。”

  “嫂子,这一条你就弄错了。你们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不是我,或是哪一个人对你们的好处。是社会主义这条道路,带给你们的好处。不论走到哪一步,可千万不能忘了社会主义这条道路 

  “我们哪一步没往这条道上迈脚呢  “这个,咱们以后详细讲吧。我再说第二条。要知道,眼下的日子好像富足了,并没有顶了天,比起咱们要奔的那个大目标,还差着万八千里。要是没走到这一步就打坠儿,停住,那就太危险了。眼下的富足,没有扎下根子,遇上一点风雨,照还会翻回苦海火坑里去。所以说,你们得跟着大伙儿,一个心眼儿往前奔。高大泉们是为了劳动人民永久的富裕而奋斗,根本不是什么“穷过度”!

  “我们压根儿没有三心二意过感觉都在自说自话

  “要能这样,就太好了事实上呢,我看你们已经变了 ”郑素芝已经撩起门帘子,那意思好像说:恢要走就快走吧,用不着多啰嗦啦!

  高大泉临出门口的时候,又用加重的语气,嘱咐郑素芝一句嫂子,你是个明白人,你对久宽哥迈啥步走啥道儿,可起着挺大作用。我希望你别学过去的钱彩凤,也别学今天的陈秀花 …… ”

  郑素芝有点火了:“她们是啥人,我是啥人?我凭啥学她们高大泉说:“对,钱彩凤那时候一脑袋资本主义思想;陈秀花,到今天,那脑袋让资本主义的东西塞得一点缝儿都没有。你应当比她们好。我希望你能够像小龙妈对待我那样,对待久宽哥

    郑素芝冷笑一下:“我可没那本事。人家不是大积极分子嘛 

  高大泉说:“她的本事倒不大,就是有股子一心向上的革命精神一一因为咱们关系不一般,都知底,我才举她这个例子——我们都应该永远地捏到一块儿,你帮我我帮你地往前奔,谁也别掉了队,谁也别跌到沟里坑里去。还有,咱们大伙儿谁也别忘记过去的苦,更别忘记过去恨我们害我们的坏人。他们可没有变成面慈心善的活神 ,得小心呀!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几句心里话。你跟久宽哥一块儿,好好地掂掂分量吧

  支部书记把肺腑之言吐出之后,虽然精神方面的痛苦并没有解除,倒也轻松了许多。于是,他告别了这个变了样的人,离开了这个变了样的小屋和门楼

  郑素芝站在堂屋那猪头肉锅的腾腾热气里,两眼盯着高大泉的身影走出大门,既没有想到叫出躲藏在西屋的男人,也忘了看灶里的火和锅里的猪头,竟然站在那儿,发起呆来。她想把高大泉的来意猜透,可惜又猜不透。她知道,高大泉是个大忙人,这次回村以后,却抓杀猪的事儿,又管分肉的事儿,还清帐目查仓库,连饭都顾不上吃刚才,这么个忙人,带着一脸汗水,专门跑到这儿来找邓久宽,说了那几句话,怎么又随随便便地走了呢?

  这两天,男人总是气火火地跟她叨念那个分猪头的事情她从随声附合开始,发展到也动了火气,完全出于责怪高大泉偏向别人,而薄待了自己的一种不满情绪。她不会把高大泉对邓家的好处全部扔在脖子后边,更不会对高大泉产生真正的怨恨。她有什么理由怨恨高大泉呢?假如没有高大泉这样一个好心人,土改以后的那一段,好多人家的艰难日子,咋能度过来?芳草地能有今吗?邓家大小五人,能有今天为了穷哥们硬起翅膀,保土改分的财产,过上好日子,高大泉不要说自己的家,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出来了。这是她一辈子都要记下的恩情。她希望高大泉永远跟过去那样,像亲兄弟一般对待男人邓久宽,担心高大泉对男人邓久宽的情感发生变化,因此,她对高大泉的一举一动也就特别留神特别敏感。当她从那个“猪头事件”看出她所担心的苗头果然出现的时候,说她生气,不如说她委屈,更不如说她更加担心害怕了。她焦急地等了两天,等待高大泉找到门上来,坐到炕头上,做一番解释,宽宽他们的心。这样,一说一笑,烟消雾散,大家全痛快。可是,她白等了。高大泉一直没有登门,好像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好像他没有伤害过邓久宽;听说,在支委扩大会上,高大泉还指牛说马地敲打邓久宽,派了邓久宽一身的不是。特别使郑素芝恼怒的,是高大泉还派上朱铁汉,亲自把东方红社的猪猪油送到秦方那个社,跟人家说邓久宽如何如何做事不对。直闹得连学校里的小孩子,都冲着黑牛喊叫邓久宽是“小算盘”,把黑牛都气哭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到底说明谁变心了呢?是高大泉对邓家人变心了,还是邓家人对高大泉变心了?那么,几天之后,把情闹开了,也放凉了,高大泉又突然跑来找男人邓久宽,还说了那一大篇话,到底为啥呢?是想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缝的交情往一块儿缝呢,还是要往两下里呢?郑素芝有摸不到头脑了。曲高和寡实在难,大泉所做的事业就是要曲高和众!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高大泉的原型王国福语

  在西间冷屋里冻得直打哆嗦的邓久宽,听见高大泉走了。又忍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堂屋。

他冲着女人的后背,使劲儿哼了一声。  

郑素芝转过身,自己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地对男人说:“你这样躲躲闪闪的不好,快到办公室找他去吧。”

  邓久宽翻白着眼睛说:“我干吗找他数叨一顿去? “有话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敲打,不比憋着强呀  “我让他把猪头给我送家来,把秦方欠的帐要回来他答应了吗  “依我看,他要是能说几句让咱过得去的话,也就算了。反正猪头咱有了,欠的工也不是咱一家的,何必掏死理呢? 邓久宽蹲在灶堂前,用火棍子扒出一点火烤着手,说:“你别梦想天开了。他心里早没我邓久宽了;我再难受,他也不心疼,还想往我那伤口上撒盐面儿…… ”

  郑素芝沉重地说:“这样跟他下去,不好吧  邓久宽说:“啥叫好,啥叫不好?办了喜事儿,过了年,我赶我的大车,躲开他们。我又不指望他给我带个党员的红帽子,我巴结他个啥呀

郑素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全都匆匆忙忙

 

  小星斗一隐一现,爆竹声时续时断。逆着风在街上走,一忽儿闻到硝烟气,一忽儿又变成煮鸡炖肉的味儿。

  一个人影儿,急匆匆地奔过来,站在正低头慢走想着心思的高大泉跟前。

  “是支书呀?

  “唔。士勤,你咋还没歇着  “唉,我正抓瞎哪 

  “怎么啦  “找人分猪肉。明儿个见吧。”

  高大泉见周士勤急去的身影,心里打个转。

  周士勤如是新生农业社的社长。这个新生农业社,基本上是过去那个“竞赛”社的老班底。实行统购统销那年,张金发和冯少怀都出了事儿,“竞赛”社塌了架子。周忠和朱铁汉两个干部蹲在那儿,帮着整顿好久,才算没有让他们散了伙。秦方带出一伙人另办了奋斗社,剩下周士勤他们家,又吸收几个日子比较宽绰的户,搭个班子,就成了新生社。去年是他们改组以后的第一年,众人挺齐心,干得蛮不错;在芳草地来说,不论土地的亩产量,还是社员的纯收入,除了东方红社就属新生社。秋后评比的时候,他们也从区里拿到一面奖旗。可是,党支部对这个社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因为张金发还留在社里,像张老八这类的一些社员对张金发的垮台并没有完全认识清楚,加上周士勤搞集体的思想也没有扎下根子。对这个社掌握好了,能发挥点积极作用,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闹出问题。党支委会曾经研究过几次,要对它加强领导。

  高大泉这会儿想:听说这个社昨天下午就把猪杀了,怎么到今天还分肉呢?他想着,紧追几步,问周士勤:“你们的猪肉,为啥还没有分下去?

  周士勤又停住,说:“我们社的这些人,就是难办事儿。没杀猪那会儿,他们吵嚷着要多吃肉,等杀了,又都压了数目,那么多肉,全都砸在社里了。”

“你们一共杀了几口呀  “原来打算跟东方红社一样,不多不少。一听说你们减了数,我也想减,哪料到,事前订下猪头下水的不答应,还是照数杀的 …… ”

  “你呀,又把算盘打拧了。东方红社要是按原来的计划杀猪,那肉也得分不下去。你们社的人口才及东方红社一半,杀这么多的猪,咋吃得了呢?

    周士勤撮着牙花子说:“当时光想到跟东方红社比优越性,把这个给忽略了。”

  高大泉说:“往后可不能比这个了。要比社干团结,要比爱国增产,要比勤俭节约。你不是列席支委会了吗 

  周士勤说:“等我开完会回来,吃过饭,办了点私事,他们早按着原订的数目杀了。这可咋办?关键时刻又是人的弱点决定了事情的走向——“办了点私事”

  “你想咋打发积下来的肉呢  “大伙儿又呛呛一个下午,想价钱贱一点儿。”

  高大泉立刻表态说:“这不行。第一,猪肉一落价,个人占了便宜,集体吃亏…… ”

  周士勤点头说:“是这样。”

  高大泉接着说:“还有,东西再贱,有买得起的户,也有买不起的户,这容易给社员之间制造矛盾…… ”这不光是心细,是一种管理能力!

  周士勤打个愣:“哎呀,这一点儿,我们没有想到。有道理。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咋办好呢  高大泉说:没啥为难的。把这杀好了的猪收拾好,送到天门镇供销社去就行了。

  周士勤一拍大腿:“对呀,对呀!这办法好。他的神气忽地又一变,“支书,人家供销社收的是活猪,咱这不光杀了,连猪头下水都没有了,行吗  高大泉说:“把情况跟人家说清楚,能给点照顾。”周士勤怕到供销社碰了钉子伤了他的面子,想一下说:“这样吧,我挨户再磕个头,把猪头下水收上来,补齐了再往供销社送。

  高大泉笑了:“你可不能这么办。这样要伤害社员的。我给你开个信,让铁汉陪你去一趟,行不行 国家、集体、社员的利益都兼顾了。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写不出来,没有社会主义觉悟的人不会写出来并加以歌颂! 周士勤说:“这当然太好了!你这一来,可把我给救了。要不,有的人得埋怨我一年。我马上就找村长订个时间。”

高大泉说“他没在家里,到天门镇去了

周士勤忽然一拍手:“刚才我听说了。他去那儿看对象,对吧  

高大泉含笑地点点头

周士勤又压着声说:“支书,你可得好好给村长当当参谋,那个亲事指望得上吗?傍年根,我到莲子坑串亲戚,那村有个在北京念大书的人说,陈老师的爸爸不赞成她嫁给庄稼人。为这个还要把陈老师调回北京去哪。

  高大泉沉思了一下,说:“这倒可能。不过,这得看陈老师和铁汉他们两个人的心气咋样了。”

  周士勤顺着舌头说:“去年有人一传说这样两个人搞起对象,把村长他妈高兴个啥似的,我就犯嘀咕。这样的事儿,哪有这么容易成功的呀?人家大城市的人,能看上咱们泥腿子?我看哪,不如劝劝村长,可别剃头柜子一头热。像他这样的棒小伙子,又是先进的头面人,在咱农村找个可心的媳妇,还难吗? 高大泉听周士勤这样说,没有表示什么。他心里却暗自思忖,觉得今天让朱铁汉去天门镇一趟,完全做对了。两个人正搞着恋爱,总不见面,就算没有人反对,也难多了解如果成不了,当面谈谈,好说好散,互不耽误。朱铁汉在处理这件私事上,太不抓紧了。也难怪,他担着重职务,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好过多地分心,想自己的婚姻事儿呢?朱铁汉不是那种浅薄的人哪!他们又谈了一些旁的事情,特别是当前那个集中一切财力,准备大闹春耕的事情,才分手。

  高大泉应当回家了。今晚上没有安排会议,正好跟家里人照照面,商量商量过节的事儿。他是在县里参加四干会的时候,决定留下,到党校训练班里学习的,都没有回家看一眼。他身上的绒衣,是在城里买的,脚上的棉鞋,是求跑运输的社员捎去的他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前天回来,一进村就遇上麻烦事儿,接着又开会开到后半夜。他只好在办公室里,跟朱铁汉搭伙睡了。第二天,他回家吃过两顿饭,只是见到了两个孩子高二林两口子。媳妇吕瑞芬在副业组当组长,也是从早到晚地忙,两顿饭都没有碰到一块儿。高大泉到副业组走过一趟,跟吕瑞芬见了面。可是,在那种场合只能谈工作不能也不便谈夫妻之间的家常话吕瑞芬是有很多话要跟高大泉说的。高大泉从吕瑞芬问起“晚上回家不回家” 的那种神情中知道她有好多话要说。高大泉不是同样也有好多话要跟媳妇说吗?他们是一对好夫妻,他们也在恋爱。从成亲那时候起,他们就一直“恋爱”到今天。他们的这种恋爱,不像周丽和吕春那样秘密地两地相牵,不像朱铁汉和陈爱那样“云山雾罩”,也不向刘万和曲香那样“如胶似漆”,更不像赵玉娥和秦文吉那样,因为“分而又合”的缘故,在感情上留下了焊接的痕迹,高大和吕瑞的爱情,建筑在深深的朴素阶级感情的地基上,又随着斗争的风雨,齐心合力,培育起革命精神的枝叶和花朵。如今是根深叶茂花正红。他们是多么珍惜这种爱情呀!他们不是有意识的,却倾尽全部心血来浇灌和保护着他们的爱情。这一段爱情描写可惜被忘掉了,没有写到《社会主义的圣经和教科书》那篇文章中去,不过那个文章还需要修改,到时候再说吧。

高大打算不去饲养场,先回家看看以后,立刻又想起朱铁汉的事情,想起那个接触不多的陈爱农。这样的两个人能够谈恋爱,高大是没有想到的。他敢肯定,朱铁汉绝不会上赶着追求陈爱农,一定是陈爱先透露了心意,朱铁汉好起来的。他们两个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呢?高大泉叮问过朱铁汉。朱铁汉总是回答:“压根儿没有说过结婚这两个字儿。”陈爱是个知识分子,热情大方,又有一股子苦学研究的实际精神,肯动一动嫁给农民的念头,这就不简单,就值得尊敬。可是,她毕竟生在“书香门第”,长在大城市里;本身在生活上缺乏磕碰,他对劳动人民知道也不会太多太深,如果刚才周士勤传的消息属实。那么能经住那股子风的吹的吹刮吗?他和朱铁汉的关系结局,如果真的吹了。朱铁汉这个直性的人,会怎么样?情绪会不会受到影响?目前正开展的工作。很需要他集中精力一心无二。

  春节的夜晚,天气很冷。街上没有行人,但并不是安静的。家家户户窗户都亮着灯光都印着人影,要是平常日子会从那一面面小窗子里面传出成人们大声地谈笑,孩子们的读书和唱歌的声音,今天却很少有这样的人家。有的全家人,有的加上来串门的对心劲的人,正在灯下,悄声地议论着芳草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预测着明天又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心境是不一样的。有高兴的,有不太高兴的;有自己高兴而担心别人不高兴的;有自己不高兴的,又嫉妒别人高兴的。所以,这一夜不会安静,又不会大声地吵嚷。农村的夜晚,虽然没电,但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剩下那一件事了。浩然老师的农村生活是他创作的源泉,有这一点,别人就是把他多少次踩到脚下,也不可能超越他。

  他回到他那变得有了陌生感的小院子里。这种陌生感的产生,一方面因为高二林这小两口的勤快,参加集体劳动之余,不断地修整这个小院子,今天修修墙,明天栽棵树,后天再垒个鸡窝或是养兔子的小棚棚;加上季节的变化,柴草垛的渐渐升高或是渐渐地降低,等等的变化。另一方面,这两年高大泉在这小院子里呆的时间太少。他常到县里区里乡里开会,常住农业社办公室;每当家来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的。他哪有兴致观看一下院落呢?

  这会儿,兄弟高二林和他媳妇钱彩凤,正在当屋做饭。高二林在地下烧火,火光映红了他那健康的脸孔。钱彩凤在灶上,伏着身子,往锅里放东西,一股烙饼的味道飘了出来。

高大泉站在门外边,问道:“你们这样晚还没吃饭? 高二林听到哥哥的声音,抽身站起,迎到屋门口:“我们早吃了。给你留着饺子,在那屋的锅里我们烙干粮哪。

“烙干粮干什么  “明天得在外边过晌午。”

  “大冷的天,带着凉干粮咋吃,要闹病的。找个小饭铺买点吃,又热乎,又方便。”

高二林说:“春江跟常胜清了帐,社里的现金可不富裕了。”

高大泉说:“一顿饭钱,先从家里拿吧。”

  高二林说:“不用,不用。烙饼里放了点葱花,挺软和,到那儿买一大碗菜,把饼往里边一泡,蛮好。”

  钱彩凤在后边插言说:“刘万跟他商量了一阵子说社里要开展勤俭节约,他们出门去办公事,就不再拿社里的饭费补助。”高大泉听了挺高兴,连声说好:“过集体的日子,就得这样精打细算明个在会上,我得表扬表扬你们。

  高二林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

  高大泉怀着一种高兴的心情,走进自已的屋里,不由得东张西望起来。按照习惯,农历腊月二三,农民要对住宅来一次大清理,连屋顶都要打扫干净。这屋子,不仅打扫了,高二林两口子又把四壁刷了一层石灰二林两口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哥哥的工作。雪白的墙上,新贴了两张年画。一张是《 欢迎铁牛来咱村》 ,一张《 天安门前狂欢节》 。第一张画上,画着一辆崭新的拖拉机,披挂着彩绸红花,上边坐着一个短发姑娘。她用庄严掩藏着喜悦,两只手握着方向盘,从车门探出身来,跟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汉讲说什么。拖拉机的两边,列成两堵墙似的拥挤的农民;拖拉机前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引路,一伙穿着花绿衣服的孩子扭秧歌,一个中年人挑着长杆放鞭炮,几个小伙子使劲地敲鼓打锣…… 那个时代的画能上画展的就能挂在家里,现在的好多画展上的画贴在家里都觉得晦气。

  高大泉看着,也像画里的人一样笑了。

  另一张画上,雄伟的天安门,矗立的玉石华表,金水桥前,五星红旗下,人山人海,簇拥着穿着节日盛装的人,载歌载舞。那人群里,有穿着制服的领导干部,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有头上扎着豹头毛巾的农民,有披挎武装带的军人;有蒙古族人,有藏族人,有苗族人有维吾尔族人,有打扮得新奇百样,各种少数民族的人,还有皮肤不同的外国朋友。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喜悦异常。欢呼声歌唱声乐器声,仿佛从那色彩缤纷的画面响了起来,震撼着人的心。这两幅画是多大的信息量啊!

高大泉,好似已经挤进这狂喜的人海里,不由得激动起来  吕瑞芬没在屋里。

  两个孩子挤在一条花被窝里睡着了。小龙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已经揉坏了的“小人书”;小凤歪着身子,一只小胖手伸出被外,搭在哥哥的胸脯子上。一张小桌子,放在炕梢;桌子上放着油灯,灯下有一个用白粉连纸装订的小本子,里边还夹着一只削得很短的花杆铅笔。

  高大泉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掌,然后把孩子扶正,给他们盖好被子;不经心地打开桌上的白纸本。他发现那上面的字不是儿子小龙写的。尽管那些字的笔体是生涩的,但是小龙不会写得这样认真和工整。他又仔细一看,上端有个小标题一一《 勤俭办社公约》 。下边有简短的几条:

  1.按着党支委扩大会的指示,全组进行了讨论和检查。都认为,我们副业组也有严重的劳动不好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问题。有的社员,还用集体的柳条编小篮子拿回家。有的社员用公家的毛线给孩x (扎)便(辫)子。最后大家都认识到,这些问题都得坚决地改正。全组没有一个人反对

2 .从今天起,副业组的同志都要按时上工下工,跟到地里干活的社员一样,不能晚到早走。一定要回家做饭的同志,要提前走,得一齐走回家奶孩子的同志,也不能一去好长时间。

3 .不随便用集体的东西,一根线头也不往自己家里拿。有人拿就开小组会批评。都要敢批评,不怕得最(罪)人,也不对敢提意见的人不满意

  4 .爱喜(惜原材料,段断)了条子不乱扔。不专挑好条子用。要照规定打搭)配用。每下工时,要把没用完的材料收拾好,不放下就走。

  5 .炉子论(轮)班管理,每天个人,谁也不乱X捅),不乱加没(煤)球。论(轮)班的人,下班前一定保证把火风(封)好,保证不浪费引柴。

  6 .晚上不加班,不到工作间点集体灯油用集体没(煤)火来这里玩。都到俱乐部去,跟社员在一起活动。

  7. ……  

刚刚学文化的吕瑞芬,带领大家制作的“公约”,一字一句多么认真。艰苦创业初期,不允许一点的铺张浪费,更不允许“薅社会主义羊毛”。两百年前,法国的冉阿让偷了一块面包就要判罪。而五六十年前,某位女社员用集体的羊毛给对象织毛衣,只是被批评教育。后来这件事还被精英们搬到春晚的舞台上,作为对那个时代的控诉。

高大泉觉着挺有意思,捧着本子,站着看了一遍,又坐下来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他已经认出来,这是媳妇吕瑞芬写的。在过去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只知道吕瑞芬跟钱彩凤两个人比着赛地学文化,却不知道吕瑞芬进步得这样快。她不仅能看书读报,还会写这样成文的东西,而且写得这样有条有理,一看就明白了意思。他看明白了媳妇写的这个“公约”上的意思,心里又分感动;那上边的“意思”,正是他回村以后,开了一个支委扩大会,要为改造大草甸子做准备,在群众里边的反响呀他用那铅笔把“公约”上丢掉和写错的字改过来,又反复地看了两遍。他的心里猛然一动,暗想,这不光是群众的“反响”,也是群众给党支部出的好主意;要是把这种订公约的办法,推广到每个农业社的各生产队和生产组,还有各种专业摊子去,不是比光让社员在会上讨论来讨论去地更切实更能实现支部的想法,更能使社员受到教育吗?他越想越觉得媳妇对他的这个启发很重要,就下炕穿鞋走出屋,站在两个院子中间,喊一声:“二林,你嫂子哪? 钱彩凤回答说:“她串门去了, 

高大泉想:到人家串门,怎么会这么晚不回来呢?他没有再说什么,就急忙地走出大门口。

 

 

                              夜深沉

 

 

  高大泉真有点不放心了。

  他的媳妇,是个稳重精细的人,遇到什么样的急事,都从来不会慌张,不会丢三忘四的。她怎么把要写的东西没有写完,就扔下走了?她怎么连灯都不熄,就离开家?她怎么会不跟二林两口子说一声,就这样久地不转回来?

  高大泉急奔秦恺的家。秦恺是主管副业方面的副社长,吕瑞芬是副业组的组长,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商量事情。这会儿,吕瑞芬有八九在秦恺那里。

  砖门楼的轮廊,出现在高大泉的眼前。他从那整齐的院墙的上端,望见北房露出一截儿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灯光。这说明秦恺一家人都睡觉了,吕瑞芬不会在这儿。

  他正犹豫不定地转回身,听到背后的门楼的门板“吱扭”一声响,就又停住了

  门楼里出来一个人,两手搂着肚子,佝偻着身子,小跑地往外走。

高大泉从动作中认出是秦恺,就迎了两步:“你还没睡呀? 秦恺一看是高大泉,就说我都睡了一觉了。解小去。这么晚,你还转哪  

高大泉说:“我来找小龙妈。她没到你这儿来吗? “来过。”

  “多会     “掌灯以后 

  “从你这儿走的时候,她没有说还要到哪儿去吗? “她是跟我商量订副业组《 勤俭办社公约》 的事儿。她说,她按着大伙儿讨论的,归纳出六条了。她想还得再补一条,副业组的干部应当怎么带头做?叫我先拿个主意。

  “这很好呀 

  “你这个内当家的,真行。跟你学的,差不离一个样了支委扩大会散了,我跟她一传达,她就召集会;大伙儿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地说了一大堆,她回家又给写出个条文。我听她念叨念叨,还挺不赖哪 

  “明天你们再抽个空,从容地讨论讨论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黑灯瞎火的,再到处找人,找来再说,得啥时候了?明天不是还要开社员会嘛,一块儿就都办了。她看我不愿意马上开,就走了。回去你给她解释解释。我是赞成把干部带头写进去的。”

  “她还能计较你这个?你不用多心。我觉着,把勤俭节约办农业社的要求,写成公约,这主意很好。打算拿副业组当典型,推广推广。我再找找她去。明个见吧。”

  秦恺见高大泉匆忙走去,又冲着背后说:“我看,她兴许到俱乐部去了。”

  高大泉应了一声,往高台阶的方向走。

  他从秦恺这里,知道了吕瑞芬离开家的原因和去向,心里边略微地塌实了一点儿。他想,媳妇从家里出来,是为了那个《 勤俭办社公约》 的事,为的是写进“干部带头”这一条。这个想法很对。灭掉东方红农业社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苗子,干部这个关节儿很重要。干部起到好的带头作用。群众就会受到好的影响,就会跟上来,个别社员爱社思想不强,再发生浪费的现象,干部认识提高了,也就有人管了。媳妇对执行党支部决议这样闻风而动,是应当表扬的。她不是关上门,凭着眼睛看房顶的想象,随便写在公约上的,而是不顾夜里冷,找干部商量。这种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也是应当肯定的。在时代的前进中,有困难,有麻烦有原来的私心根子冒芽子。但是,在跟困难麻烦和农民旧思想意识斗争的过程中,更多的新人,新思想,新风尚,会顶风冒芽放叶拔节开花结果。年老的老同志,刘祥秦恺不是这样变化成长起来的吗?年轻的周永振张小山秦文庆,不是这样变化成长起来的吗?年小的春禧、巧桂、小黑牛,也正在变化成长着。连自己身边的兄弟兄弟媳妇,同样在变化成长着。芳草地搞社会主义的队伍正在壮大这就是从积极的角度看问题,越看越有信心。这是真正的“实事求是”,那些只看到消极因素的人,只能说是说是——实事求“不是”。党支部再花些苦功夫,把社里的人力财力都调动起来,把改造大草甸子土壤的大工程闹起来,肯定又会成长起来一批新人物这就是胜利的保证。时势造英雄

  从模模糊糊的高台阶那边,先传来了一串脚步声。接着,看到两个紧紧靠在一块儿的身影。他们可能是发现了这边的高大泉,那两个身影没有停止移动,却朝两边拉开一点距离。临近以后,那边来的一个人开口了:“是支书哇?我从老远就瞧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还当是村长哪 

  高大泉看出这个人秦文吉。

  秦文吉怀里抱着用小被子裹得严严的孩子,还用衣襟在外面兜着;走在他身边的人,是赵玉娥。

  高大泉当是他们的小孩子闹病去找医生,就问:“这么晚了,你们抱着孩子干什么去了  赵玉娥回答说:“我到俱乐部呆了会儿。孩子在家里闹,他给我抱去了。”

  高大泉说:“这么冷,还不满两个月的孩子,哪能乱往外抱? 赵玉娥说:“要不就说他笨了小孩子还有不哭的?换换尿片,拍一拍他就睡了这个也不懂。

  秦文吉说:“支书你看看。妇女不提高吧,不行。提高了,也不行。我可真受了罪啦。一到晚一上,她把饭碗一丢,就往俱乐部会场上美去,我得在家里给她看孩子。

  赵玉娥笑了,说:“你不用又告状,支书不会给你撑腰的孩子是我带大的,你连摸都没摸一下。这回二孩子该轮着你管了。

  高大泉也陪着笑笑:“玉娥,可不是我不支持妇女,真的,你这样做也不对。过去文吉把你圈在屋里当家庭妇女,这回,别反过来。你也不能把文吉变成一个家庭‘夫男’。不用笑。我说的是真情。文吉得参加集体活动,多学习。他这两年进步不小。进步不能停,一停准退。”

 秦文吉说:“倒也难办。再把她圈在家里,我也不忍心。你今个在会上不是说了,生活里到处都是矛盾嘛。”

  高大泉说:“认识了矛盾,得想法解决矛盾,不能让它拦住路。”

  赵玉娥说:“那天在妇女会上,瑞芬嫂子为这事儿也给我提了意见。”

  “光提意见谁不会?她是妇联的委员,你得让她帮你想办法解决。”

  “她想亲自出马,去动员孩子奶奶给带一带。”

  “她去做了吗  “我没让她去。老太太受了一辈子气。如今她瞧着集体热热闹闹的,也想出工干活儿她累了一天,夜里再带孩子,我们哪忍心哪。

  “你再让她们妇联另想办法。”

  “过了几天,瑞芬嫂子又对我说,她想了个主意,让我们俩个轮流,一对一晚上出去活动。”

“这倒也是临时的解决办法。先这么试试看。不行再说。这孩子还结实吧这才是发展中的问题,要在发展中解决。  

秦文吉挺高兴地回答:“这小家伙可比大的鬼。不到一个月,就会冲着我笑。支书,多亏你,没有你哪有这孩子…… ”赵玉娥啪地打了他一巴掌:“瞧你这连颤子嘴,胡说的什么话 文似看山不喜平,小波浪情节也动人。

  秦文吉经这巴掌一拍,也发觉没把话说清楚,就嗤嗤地笑了。

  高大泉对这一对夫妇,新建立起来的亲昵的关系,很满意。就又问:“小龙妈在俱乐部吗  赵玉娥说:“她到那儿找赴文庆。”

  “什么时候?   “常胜刚把灯点上那会儿。当时文庆不在。她那样子,好像挺着急。我问她啥事儿。她说正写一个执行党支部号召的公约,有几个字不会写,问了我几个。有的我也不会写。她就走了。”高大泉想,吕瑞芬到俱乐部找人问字,一定是在找秦恺之前;那么以后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样又使他焦急起来。他顾不上跟这夫妇俩再说下去,就转身要奔周忠家。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从周丽平调到乡里当了妇联干部,吕瑞芬很少到那儿串门儿。她要是有事儿找老周忠,准得直接奔北头。因为老周忠这一程子住的北头搞土壤试验,吕瑞芬是知道的

  高大泉想到这些,又往北拐去。

  夜深以后,风是紧的,天气增加了冷度。可是,急行快走的高大泉头上却冒了汗。他甚至打算弯回家,叫上兄弟,两个人分头去找吕瑞芬。他迟疑了一下,又没有这样做。他想,不会出什么意外,大冷的天,再把兄弟从热被窝里拉出来干什么呢?先到北头看看再说。

  街上更静了。除了个别人家,窗户的光亮都消失了。从一些漆黑的房前屋角房山经过的时候,能听到里边响得很带劲的打呼噜的声音。一个个小社的饲养场,传出牲口的几声嘶叫。东方红农业社新盖起来的饲养场,很突出地展现在眼前。那一溜新房棚顶上上了一遍泥,牲口槽还没有垒上。那一根一根的柱子,是刚放倒的树,剥了皮,还没干,在星光下,闪动着银子一样的色彩。饲养场隔壁是副业大院。大院门外西边的小路,通向北面的苇子炕,有一个小小的斜坡。那斜坡的上边,突然掠过一股微黄的光亮。

  高大泉机警地收住了步子。

  斜坡上边,又传来一种用铁锨铲东西的那种“咔嚓”“咔嚓”的响声。

  高大泉靠近路边的一行小柳树,用来遮挡住身影,往前移动。

  斜坡上的手电光又亮了。

  高大泉紧走几步,渐渐临近了发光的地方。

  像锅盖那么大的一个圆圆的光圈,夜幕中,显得金黄金黄的。光圈里有一只活动着的手,从地下拣着东西。光亮又照出一个柳条筛子的半边形影。那只手,灵巧地活动着,从地下拣起东西,放到筛子里,再拣一次,再放到筛子里

  高大泉正奇怪,手电光又熄了。

  那边站起一个身影,拿着铁锨,铲翻着地面上的土。高大泉不由得一惊。他从身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他百般寻找的媳妇吕瑞芬。

  手电光又亮了。金黄的光圈里,又出现了那只灵巧活动着的手

  高大泉为了不使全神贯注于事情的吕瑞芬受到惊吓,故意放重脚步,发出一点声音,而后走到跟前。

吕瑞芬听到了脚步响,转过手电照了一下,说:“是你呀?你到这儿转什么呀  

高大泉说:“我正要问你哪。”

  他说着,蹲下身,这才发现斜坡上有一大堆被倒弃的炉灰,吕瑞芬正从炉灰里扒找没有烧透的煤焦子。身边的筛子里,已经装了多半下。

  吕瑞芬见高大泉伸手要拣,忙说:“没有了,你别弄一手灰,挺脏的。”

  高大泉停住手,看吕瑞芬一眼。电筒的余光,只照出那张脸孔的轮廓。那脸孔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像平常的时候,做完了一件活儿那样自自然然的。

  吕瑞芬拍拍手上的灰,从地下拾起铁锨,说:“你帮我把筛子搬到副业组屋里去吧。  高大泉弯腰端起筛子。他觉着这筛子很沉。生命是第一宝贵的,比生命更宝贵的是让生命不虚度,让生命在劳动中闪光,为更多的生命照亮前进的道路。

吕瑞芬没有打手电照路,跟在高大泉身边走。她边走边说:“我一边拣这煤焦子,想起一件旧事儿。是妈活着那会儿对我和二林说的。就是你跟贵举哥,到“积善堂”后门外拣煤核的事儿你没忘吧 一句话触动了高大泉心里那个记忆的闸门。他怎会忘记这件肉体和心灵被地主凶惨伤害的往事呢?

  坟河庄这个平原村,是多么缺柴烧呀特别是没有土地的贫穷农民。没有土地,就不会收来庄稼的秸杆,也不会有钱到县城去推煤来烧。那真是吃粮难,烧柴更难。有时候,穷人家讨一点糠批,挖一点野菜来,也难以生火做熟了填肚子。特别到了冰封地冻大雪纷飞的严冬,肚子里没有食,身上又寒冷,真没法活是的,城里的穷人也是这样!起五更,扫“风柳儿”——就是树叶。积善堂”这些财主们是例外。他们霸占着百顷良田,使用着廉价的长工,可以收到很多很多的柴草;大车拉,牲口驮,堆在场院,像一座又一座黄色的山峰。他们是不烧柴禾的,而是用大车从城里拉来乌黑的煤块。一到秋后就拉运,堆在宅院里,像一座又一座黑色的砖瓦窑。穷人饿着冻着,谁敢去动一根柴禾?谁敢拿一块煤块?那年冬天,高大泉的爹病卧在床。大泉娘几夜没合眼,织了一个布,卖了以后换点谷糠。一家却盯着谷糠,没办法把它做熟。贵举的爹当时给地主当打杂,就让贵举跑来告诉大泉娘:“积善堂”烧过的煤灰里,有剩煤核,可以拣一点儿回来,能给病人取暖,又能给一家人煮糠菜粥喝。年幼的高大泉一听,高兴的不得了,拉上贵举就去拣煤核,他们用小手在那冰冷的灰土里扒呀扒呀扒了整整半天,才扒了半篮子煤核。这半篮子煤核却给一家人带来了温饱。第二,他俩又去“积善堂”墙外的灰堆旁边等候。贵举爹一挑着灰土出来,他们就去拣第三天,又是这样。到了第四天,,他们左等右等不见贵举爹挑煤灰出来。原来,地主管家瞧见高大泉他们拣煤核,觉着财主那么“干净”的大外边,总有几个破衣拉花的穷孩子站着不顺眼,官府来人,“有碍大雅”,就不许贵举爹往墙角一个炕里倒,让他等到天傍黑,倒到坑边一个枯井里去。贵举知道了,就拉上高大泉在傍晚的时候到枯井边上等。贵举爹把灰土倒在地上,高大泉他们拣完了煤核再把灰土给推到枯井里去。这样过了两天,他又到枯井边等。他们眼巴巴地盯着那个黑大门开了,挑灰土的换了一个长工。这个人不知道底细,挑到井边就要往里倒。贵举就说:“你等我们拣拣煤核再倒吧。”没等那人说话,黑大门出现了管家,连声喊快倒,快倒,不让他们拣 ”高大泉一见那筐了里的煤核比往日多,想到家里等着烧火的娘,等着吃饭的爹和弟弟,那里肯空着回去呢?他不顾一切地上前去扒筐子里的灰土。他想扒到地上,好拣煤核。他这一扒不要紧,好像无数根针,猛刺在他的根手指上。他立刻就昏倒在地上了后来才知道,那地主为了彻底赶走拣煤核的穷人,就把大灶里正烧着的火炭扒出来,掺在灰土里,冷风一吹,半点看不出是火。人用手一扒,怎么受得了?可的高大泉,疼得白天站不住脚,夜里睡不着觉,一冬天都不能拿东西,喝菜汤都得娘一口一口地喂…… 不肯给别人活路走的人,自己最后无路可走。为什么有的地主土改的时候能够坐着参加土改会议,有些只能是站着甚至撅着,有些被人打死。其中有“左”倾路线作怪,也有就是因为其民愤极大。这里也说点个人看法,土改、“耕者有其田”不光是共产党也是孙中山的国民党的理想。土改以当时的方式,实现了这一主张。这是当时的社会状况所决定的,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觉得“赎买”为好。但对于乡村恶霸土豪劣绅,应该发动群众进行罪恶的清算。个人的一点看法,若有不当,愿承受同道的批判。

  吕瑞芬见高大泉沉默不语,就一边往大门口那边走,一边说:“那时候穷人哪有活路?土改刚完的第二年,真是差一点儿没有翻回那个火炕里去。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怎么能忘了过去呢?集体花钱买来的煤,老远拉回村,就这么糟蹋。说来也真怪,你没提醒的时候,我好像想也没想这个。”

  高大泉从回忆的情绪中转过来,说:“咱们永远都不要忘了过去,也得设法让社员们都不要忘了过去。只要一忘掉过去,脑瓜里就会生毛病,就有可能返回旧社会去。别看我们这个社办得很不错了,离着扎下根子,保住好日子,还差得远哪。”至理名言,穿透力!

  吕瑞芬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我想把大伙讨论出来的想法,写个公约,贴在墙上。又想起,干部很要紧我就去找秦恺二叔,他赞成明天再讨论讨论。我就想到这堆煤灰。本来想先拣一筛子,当个样子,明天开会的时候,给副业组的同志看看,往后好都知道心疼煤。没想到越拣越有劲儿,我就把那一冬天堆的灰土都扒拉了一遍……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了屋门。高大泉跟着她走进屋里  吕瑞芬把铁锨放到一边,用手电照着说:“把煤核倒在墙角上吧。”

  高大泉朝那边一看,吃了一惊。

  墙角上,堆起足有半车煤核。这半车煤核,就是吕瑞芬冒着深夜严寒,一锨一锨地扒,一块一块地拣起来的呀 

  他把筛子里的煤核“哗一声倒大堆上,放下筛子,走到吕瑞芬跟前,爱惜地说:“你应当叫我一声。我跟你一块儿来拣。”吕瑞芬平静地说:你那么重的担子压在身上,这点小事儿,我能惊动你  高大泉说:“这事可不小。明天上午,我要建议支部推广你们的公约,同时开两个现场会:一个在你们这儿开,另一个在饲养场开。我们得好好地讲讲拣煤核的事儿。要讲过去拣煤核的事儿,那是穷苦人为了活命。也讲现在拣煤核的事儿,这是翻身农民为革命,为更好地搞社会主义,建咱们铁打的江山。你这个举动不简单,真值得学习。铁打的江山,要靠“铁人”维护。人一变质,江山即改。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房屋”比资本主义的“山洞”脆弱的地方。这也是“空调器”比“芭蕉扇”难做成的地方。一句话。前者是人类的自然形态,是私有观念的产物。后者需要构建,需要有崇高思想觉悟的人来维护。人们在前者的社会中吃苦受罪,自认倒霉,没本事。处在后者社会则会埋怨领导者。

吕瑞芬不好意思地笑笑,岔开话头问:“在饲养场开啥现场会呢  高大泉故意不马上说透地眨了眨眼开啥现场会,你准猜不到。我跟铁汉有个巧安排,想轰一下子。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等着看吧,这两个会一开,一定能让第一个战役旗开得胜。”吕瑞芬不再追问,收拾一下东西,说:“走吧。你回办公室吗  高大泉说:“我本来决定今晚上不安排会,在家里歇一夜。结果在家里等你不回来,又到处找你,可把我急坏

吕瑞芬很不安地看着男人,说:“真糟糕,我跟二林说一声就好了。唉,不管大小,只要当个干部,个人的事儿,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我还记得,怀着小凤那一年,就是成立大联组的头天晚上,你拉住我的手,你说,工作实在太忙,顾不上照顾我…… 还记得吧?这句话,今天该我跟你说了。我也要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也顾不上照顾你了…… 

几句话字字有分量,投进高大泉那本来就像河水翻腾的心坎上,猛地又激起一个热浪头。他一把将吕瑞芬搂在怀里,又用他那大棉袄的衣襟,把吕瑞芬裹住。他们久久地站在那儿,谁也不知再说什么话才好,只感到对方的心在突突地跳,两颗火热的心贴在一块儿跳动。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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