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管一件闲事儿”
高大泉没有回芳草地,也没有奔天门区,而是走进了梨花渡的街里头。
大冷天,又是吃午饭的时候,街上没有人。比起芳草地那种来来往往不断人的情景,这里就显得冷清多了。
一座大排子门半掩着。卧在用高粱桔子搭的窝里的一只大黄狗,听到自行车飞轮的“扎扎”声,蹿了出来汪汪地叫个不停。从屋走出一个细高个的青年妇女,因为正刷洗锅碗,腰间扎着围裙。她是莲子坑的娘家,跟高大泉的亲戚许老太太住前后院,过去常跟高大泉见面。所以这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推自行车进来的人,喜笑颜开地打起招呼:“哟,大泉哥呀?哪阵风儿,把你这个大忙人给刮到我们家来了?” 高大泉笑着回答:“来给你拜年。国柱在家没有?” 李国柱的新媳妇笑出声来:“你呀一开嘴就露了假,说来给我拜年,门没进就先找你们干部!”
高大泉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不要重男轻女,也别重女轻男,给你们两个一块拜年,省事儿。”
国柱媳妇说:“你真会说话儿。快屋坐吧,我给你喊他去。”高大泉放下车子,进了屋。
这是三间新翻盖过的房屋。窗户是旧格子,糊着粉连纸,还涂了油;门扇上贴着对联和大红的双喜字儿;墙壁刷得雪白,挂着“年年有余”的年画;垛着花被窝和花褥子的土坑,烧得很热。这小两口是去年中秋节成的亲。也是那个时候,李国柱入了党;冬天村行政改选,他又当了村长。
高大泉一迈门槛儿,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那个给冯少怀当长工的李国柱,变化真是太大了。他坐在热炕上,接过国柱媳妇递过来的花茶碗,忍不住地说:“这个家真不简单哪,国柱算是彻底翻身了。”
国柱媳妇说:“这得谢谢你。亏了你带头走新道儿。”高大泉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党的指引,农业社集体的力量,怎么是我的功劳呢?你这个村长的家属,也随帮跟唱地说这种糊涂话。”
国柱媳妇分辩说:“咱天门区农业社大发展,还不是你们芳草地打的先锋?芳草地的成绩,跟你这个领头的干部还掰得开吗?”她又问:“听国柱说,你们今年过春节,又挂了红旗?” 高大泉说:“我们正搞勤俭节约。”
国柱媳妇说:“该搞,过大日子,不从个人身上割肉了,就乱花钱?你看看我们村团结社那个办公室,修得比过去地主的宅子还讲究。社员的屋子漏风漏雨,没人管;到这十冬腊月,牲口还在露天地里拴着,没棚嘛!就这样,人家还张罗要搭个有顶盖的戏台哪!”
高大泉说:“这就不对了。国柱咋不制止呢?” “他呀,我看那会儿也是晕晕乎乎地不知天高地厚了。大伙儿一起哄,他也就点了头。过去,有的社员看不下去,给社干部提意见,他们还整人家。”(大小官僚失去监督——或者说,群众没有监督官僚的权力——全都一个样。多少年不变。)
“对这样的社员应当表扬。”
“屁。到今个还不饶人家。说人家调皮捣蛋,要让人家退社! ”“这么严重?国柱也不管?” “他就管得了?哪个干部没有一拨自己的人,一管严了,人家就拿退社吓唬你。这么一闹,连乡里都管不了,怕社垮台。”“那个提意见的社员退了社吗?”
“他不退。几个干部硬叫他退。他跑了几趟乡政府,也给推回来了。看样子,还得退。”
高大泉立刻联想到在乡政府大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头。高大泉正是为了这个老头,专门来到老熟人、梨花渡村长的家里“管闲事儿”来的。他就叮问:“那个提意见的老头,是不是七十岁的样子,小时候拉过瞎子……” “对,对,就是他。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可能深入群众啦,啥事儿也瞒不住你,连我们梨花渡的事儿,你也摸了底儿。”
“我是今个在乡政府门口碰见他的。”
“他白跑,肯定得退了。”
“社员里边,就没有主持公道的?”
“唉,要咋说复杂呢。那个团结社,有一窝子中农户,压根儿就瞧不起贫雇农,总说别人沾了他们的光。他们对那老头——他叫孔百千。他们对他给干部提意见倒没啥,就是不想养着他,怕被他拖累。”
“他们家没劳力吗?” “别提了。儿子去年突然得个急病死了;媳妇春节前也改嫁了,就丢下一个没上学的小孙子,一老一小,哪有劳力。”高大泉听到这里,胸口突突地跳了起来。一个从苦海里爬出来的穷苦人,当他提高了政治觉悟,认识到了这苦海的面貌和这苦海来源的时候,心灵中那根富于同情心的神经是十分敏锐的。稍一触动,它就会激昂起来。他不仅感到今天这个“闲事儿”管对了,而且决心要管到底儿,他要不顾一切地管定了。
国柱媳妇见高大泉刚坐下又抽身站起来,就说:“你等着,我去叫国柱。出去了半天,他也该回家吃饭了。”
高大泉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他可能在村公所,我找他。”国柱媳妇在背后喊:“大泉哥,你可跟他一块儿回来吃饭哪!轻易不来串个门儿,不能饿着肚子走。”
高大泉几乎没有听清她说了句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排子门。梨花渡这样一个头几年就搞起互助合作组织的村庄,竟然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事情很严重,很可怕,有力地冲击着他的心胸,促使他联想起许多的问题。他进一步认识到做人的思想工作的重要,做人的思想工作的艰难。那天夜间,他跟朱铁汉、吕春江、秦文庆几个人围坐在煤油灯下,起草上报县、区领导汇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翻出了“没有社会主义思想的人,就搞不好社会主义”这句话,在这个统一认识以后的基础上,他们改变了工作部署,决定不因利就便,为搞土壤改造而搞土壤改造,而是要把改造人和改造土壤紧密地结合在一块儿来搞,用改造人的思想成果当动力,推行改造土壤的任务更好实现(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现在看来,这一点抓对了,要不然,说不定会发生更让人意外的事情。他要把梨花渡团结社的活例子,拿到芳草地,给干部和社员都讲讲,让大伙警惕着点儿,都要加紧提高自己的觉悟。
梨花渡这个村很分散,一堆一块的,没个整齐街道。在那一堆一块的中间,隔着水坑、树行和菜园子。这时侯,坑里结着冰,因为水浅、薄冰的四周都翘立起来,树木是光秃的,粗权细枝在微风中抖动。菜园子是赤裸裸的,一条条畦子里立着菜根和向日葵那半折的杆子。这时候,远远的水坑边和树林旁跟菜园子连接着的土坎子地方,传来沙沙的声音。
高大泉扭头看去,心里不由得一怔,脚步也停住了。他发现,那边有两个人,一老一小,正是那个孔百千和他的孙子。老人一只手提着一个半大的荆条筐,一只手拿着一把小笤帚,迈几步,停住,蹲下身,用笤帚扫着被风吹刮过来,又被坡坎拦挡挡住的树叶子。那小孩跟在后边,用小手,一片一片地捡着树叶子;捡一片扔在筐里。又去扑捉在风里跳动的另一片。高大泉想,像他们这爷儿两个,要生活下去,没有农业社这集体的帮扶着,怎么行呢?地怎么种?吃粮从哪儿来?烧柴从什么地方取?看看,这么冷的天,还得打扫这么难以打扫到的树叶子去做饭暖炕。社会主义性质的集体组织,有什么理由说:“我们不管你们,你退社吧!”让他们退到哪里去?
高大泉想过去打个招呼。他的脚抬不起来,嘴张不开。他问自己,到了老人家的跟前说什么?说几句什么事也不顶用的空话吗?自己想帮助人家,并没有帮成呀!
幸好那位老人和小孩子都没有发现路上走着的这个,正在为安排他们的生活道路而焦心奔波的人。(悲天悯人的谷县长,碰到这个情景会如何呢?刘维跟了他这么多年,跟他学出个什么样子来呢?)
高大泉来到村公所门口,正要往里走,忽听背后有人喊他,扭头一看,那个人正是他要找的李国柱。
身强力壮、性情快活的李国柱,在老远的地方,就冲着高大泉咧嘴笑着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是来找我吧?” 高大泉点点头,间,“你忙啥呢?” 李国柱说:“我正下通知,让各社下午开社委会,学习讨论你们那个新经验一一勤俭节约办农业社。你来得正好,快给我们介绍介绍,省得我丢三忘四的。”
高大泉说:“我先跟你说几句别的话。”
李国柱说:“咱们到办公室里去。”
高大泉说:“我要单独跟你摸摸底儿,到寨子那边。”他们两个蹲在背风向阳的寨子下边,装上烟,点着,抽了两口。
高大泉说:“团结社让孔百千老头退社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 ”
李国柱看高大泉一眼,反问一句:“他又找你告状去了?” “不是。他到乡里要求帮助,让我碰上的。当时还不知底细。刚才听你媳妇一说,我才发觉这个问题挺严重。”
“是呀。事儿不大,可让我伤透了脑筋。” “你咋看呢?”
“我看哪,老头越这么闹,大家越不会照顾他。”
“为啥呢?” “首先是正社长孔伦,跟老头系的仇疙瘩,一时解不开。”
“哪个孔伦?” “你忘了?就是前年见你们办了农业社,也要办。因为打井,到底先打谁家地里的井吵起来,好多人要拉牲口退社。没办法了,让我带着他去芳草地找你,一见你就哭了…… ”
“噢,他呀!他当时对带头走社会主义道路挺热心的呀?”
“到今个也热心,就是那脾气不好。这两年,又长了点骄傲自满的情绪,我们听姚乡长介绍了你们最近灭铺张浪费苗头的事儿,大伙都挺开脑筋的。我们想借见吹吹他孔伦。他搞的那一套,比你们那儿可厉害得多。”
“孔百千老头给他提了意见,他就不满了,对不对呀?”
“就是老头没在会上提,跑到乡里告状。…… ”
“你‘告状“这个词儿用得不好。是往上反映意见。”“不管是啥吧,他找到了乡总支书记小刘。小刘也没找支部,就先跟孔伦直巴老挺地捅出来了。孔伦就去找孔百千追问。老头说,你把集体的钱都浪费了,我们分啥吃啥?孔伦说,你嫌吃亏了,那就退社吧,我们正不想要你。就这么吵吵起来了。支部赶快出面解决。这当然是得费点时间,那老头偏偏等不及,又跑乡里反映。这样一来把事情给弄得更僵了。副社长何老正,比孔伦还坚决,非让孔百千退社不可…… ”(刘维的水平可见一斑。)
“何老正就是过去卖过烧饼那个小个子吗?” “对,是他。他是带着一个全是中农的互助组,跟孔伦那社合并的。那些中农一齐起哄,说农业社是为了搞好生产过好日子,不是养老院,不是慈善堂。孔百千一老一小,不能劳动,几亩好一点的地,又让他儿媳妇带走了,光剩赖地,跟他一块儿干吃亏。何老正就代表他们说话。他又不是个党员,支部怎么动员也不行。”
“别的社委呢?” “他们两个主要头头搭上调儿,别人还不随着往外赶孔百千哪!”
“你们支部的态度呢?” “在支部里,我分工抓农业社的工作。得由我出面管。我觉得,这一老一小出了社,太可怜,没法儿过。”
高大泉一摆手,提高声音说:“你这样看很不合适。他们不是可怜虫,他们是受害的!搞社会主义为什么?为消灭剥削压迫,消灭贫穷落后,都过上幸福日子。不是为了互相找便宜,互相利用!咱们党员为什么人谋利益?为穷苦的大众,不是处处光为肥得冒油的那些中农户。”(掷地有声的话语!现在难得一闻了。比我想的“自己雇自己”的境界可高多了。)
“你讲得对。”
高大泉磕掉了烟灰,站起身来说:“国柱同志,咱俩是老伙计,我说话可就不讲方式了。处理孔百千的问题。是个关系到原则的问题,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
李国柱也随着他站起来,说:“经你这么一点拨,我也觉着事情不简单。可是,他们社委会已经通过决议,又跟社员宣布了,怕不好办…… ”
“决议和通过的事情,发现错了,就纠正,才是我们的好作风。”
“我是说,这些人不好说服。”
“我帮你一把。……”
“那太好了。”
“只是帮一把,引个头,真正解决问题还得靠你们。”“你说怎么插手做吧?”
“带我先找孔伦去。” 他正好在社办公室里。” “走。”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奔向团结社的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在一个坑边上,四周用袜秸夹着篱笆寨子,成了一个院子。靠东有三小间棚子,里边饲养着牲口,因为又小又低矮,骡马全都拥挤在一块儿。有一头老牛没地方放,就拴在外边的一棵槐树上。周围的粪便结了冰,那老黄牛站在那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浑身打哆嗦。靠东边是一垛棒子桔,一垛豆秸,垛下鸡刨狗扒,乱七八糟。往北看一眼,好像另一个天下,五间新式的办公室,全安装的大玻璃窗户,窗棂门框都上着蓝油漆,特别亮眼。每一个门口挂着写着红字的白牌牌:有社长室、会计室、农业股、副业股等等。一个个圆形的烟筒口从里边伸出来,冒着清烟(干部办公地点的奢侈与社里其他设施的破烂,形成鲜明对比。过去沉迷于“优越性”的朱铁汉那时的境界,都要甩他们几条大街)。高大泉四周张望一下,想了想,打好一个主意,就对李国柱说:“我给你提两个要求,你得照着办。”
李国柱伸着耳朵听着:“你说吧。”
“第一,你要向孔伦介绍我是乡长。”
“你别逗了。挺熟的人,还这么介绍干啥?” “要介绍。社会上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凡是压制群众的干部,对他顶头上司,总是言听计从的应声虫。你这样一介绍我,我说话他就能好好地听。”
“好,好,第二个呢?” “我进去坐几分钟,你就出来,把那头黄牛牵上,牵到社长办公室去。”
“这干啥?那小子不得急眼哪!”
“你就说是我的指示。下边的戏由我唱。”
“好,好,我看你要演啥戏。”
他们定好计策,就一同走进“社长室”。
社长孔伦,正坐在办公室旁边,聚精会神地往小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
他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浓眉大眼,长得很壮实。
当年创办农业社的时候,他是多么积极。在打井闹纠葛的时候,他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是多么硬棒。他是一块好铁,能成为一块好材料。可惜这几年,在胜利的赞美声中,像汪洋大海一样的小农经济思想浸泡中,他的脑袋生了锈。
高大泉一见之下,不由得产生一种惋惜心情。他甚至对刚进大门那会儿,在自己十分不满的情绪支配下,想的那个办法,发生了动摇。可是,已经来不及改变了,因为当着孔伦的面,没办法再跟李国柱说。(只好演下去喽)
孔伦一见进来的是高大泉,把笔一丢,扑向前来,使劲儿抓住高大泉的手:“大泉哥,你啥时来的?” 李国柱赶忙拿腔拿调地介绍:“高乡长来检查工作,不是来串门儿的。”
孔伦果然像高大泉估计的那样,一听这句介绍,立刻变得庄重了:“啊,啊,快请坐,快请坐!”
高大泉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就说:“我来这儿参观你们的勤俭节约运动搞得啥样。”
孔伦一边涮茶壶一边笑容可掬地说:“您别客气呀! 来了,多给我指导指导吧。”
高大泉坐在椅子上,说:“我可以给你们介绍芳草地的情况。春节期间,我们发现一些很不利巩固发展互助合作、提高生产的苗头,抓了一下,气象马上变了…… ”
“我们听村长讲过。”
高大泉继续说:“举两个例子来说吧,要杀着吃的十口猪没有杀,用卖猪的钱,买了一匹大马;把一挂扔了几年的大车,收拾收拾,又套上使起来。”
孔伦拍手说:“哎呀,太棒啦!”
高大泉说:“一见到实效,社员们的积极性起来了,动脑筋,找窍门,光副业组就从倒出的炉灰里拣回好几百斤煤核;订了节约用煤计划以后,光那一个炉子,就能再省出一个炉子用的煤。”“不简单?”
高大泉问他:“你们团结社总结清查了没有呢?” 孔伦回答说:“大伙儿在一块磨叨了一回,明年过节,要学习芳草地的样子做;下午开个会,再教育大伙烧煤别浪费…… ”“别的呢?” “别的…… 没啥了。……”
李国柱不知啥时候出去的,这当儿,他牵着那头冻得打哆嗦的大黄牛,走过来,用脚踢开门,要往办公室里牵。
孔伦一见急了:“哎,村长,你这是要干啥?” 李国柱故意严肃地说:“高乡长指示。把牛牵到办公室里来喂。”
孔伦奇怪地看高大泉一眼。
高大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孔伦又转脸对李国柱说:“别逗了,乡长哪会下这指示。”高大泉说:“我见这牛冻得那样怪可怜。我就问国柱,怎么不把牛放到棚里。他说,没有牛棚。是真没有吗?” “啊。……”
“你们有木材盖这么漂亮的办公室,为啥不搭个牛棚呢?” “这…… ”
“牛是集体财产,是生产资料,开春闹生产,它可是有大用处,要是把它冻死了,你这社长可咋跟社员交待呢?” “对,…… ”
“农业社光讲究表面阔气,不顾惜集体的生产资料,这可是错误呀!”
“是。……”
“孔伦同志,你承认这是错吗?” “承认,承认!”
高大泉对李国柱说:“他承认错误了,先把牛拴到外边去,请他们马上研究个办法。”
李国柱笑嘻嘻地把牛拴到窗前一棵树上。他返回来的时候,正听见高大泉开导孔伦。
“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一举一动,都是为人民利益的。不管什么人,人家意见提得对,就得听。压制群众提意见,哪是共产党的作风呢?” 孔伦坐在那儿,用手指头刺着桌边上的一道缝儿,没吭声。高大泉说:“孔百千是贫农,是心疼社的人。他提的意见,是让你们干部把牛杀了吃肉吗?要是这样的主意,你们应当不听,他到乡里反映,不用你反对,全村的人都得反对他。他根本不是这号的要求。他让你们盖牲口棚,把牛保护起来,你们不听。人家找了乡领导,你们不仅还不听,还要把人家开除出社。这样做,不光孔百千老头不服,梨花渡的群众也不会服气。实际上你是把自己开除了,把自己从受群众拥护的干部中开除了!你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李国柱在一旁插言说:“反正这件事儿发生以后,群众都觉着孔百千受了冤枉,都说你太官僚,…… ”
孔伦向李国柱翻白眼说:“劝孔百千退社的事儿,咋能全怪我一个人呢?好几户社员都说,农业社是集体劳动组织,孔百千不能劳动了,就该出社。”
李国柱说:“你应该做他们的工作。”
孔伦说:“让我一个人做?何老正大叔,是副社长,他把社员意见反映到社委会的。他说不让孔百千退社,他就跟大伙儿一块退。我对孔百千是不满意,他们要是不这样提醒,我哪想起用这个办法解气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有人喊:
“谁把牛给牵到这儿来了?这儿连个太阳也晒不着! ”
高大泉挨窗户坐着,扭着一看,见孔百千背着一筐子树叶,领着小孙子站在院子里。
孔伦听出谁的声音,赌着气,没搭腔。
李国柱拉开门儿,迎了出去。
孔百千对李国柱说:“村长,他们真的要把牛卖掉?” 李国柱说:“没有说卖呀!”
“早有人这么嘀咕了。说它老,又没处放,冻死不如卖了。这可不行。它不老。就是冬天伺候得不周到,扔上个棒子秸,爱吃不吃,不管了,把它糟蹋得打不起精神来啦。这不,我们爷俩每天扫点树叶喂喂它,肚子里有食儿,就能抗住冷。”
听到这句话,不要说高大泉,连托着下巴生闷气的孔伦都打个怔。
李国柱用感动的语气鼓励孔百千说:“你这样做很对呀! ” 孔百千说:“不管别人咋说,我是社员,我得惦着集体。跟你说,我心里这回可有底儿:谁也没权利强迫一个要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退社,这牛没处放它,拴到我那屋里去喂,反正我们爷俩也用不着那么宽绰的地方…… ”
高大泉非常激动,不由得站起身。
孔伦也把头扭向玻璃窗户,朝外看去。
孔百千解开牛缰绳,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去了。
李国柱满脸通红地回到办公室,两眼盯着孔伦,嘴唇直抖地喊起来了:“你听听,你看看,这是啥样的社员?你就那么狠心把他赶出去吗?”
孔伦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把意见收回还不行吗?高乡长,你别光批评我,你也得指示指示何老正…… ”
高大泉靠近他的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说:“孔伦,我不是拿一个乡长的身份来找你的。我们是同志。当初,我们为了带领大伙儿走上社会主义这条大道,一块儿着过急,受过气。你的泪水,我还记着。今天,为什么把一个坚决跟你走的人推开呢?他是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可是。他的心更红了。我们是为了让劳动群众都过上幸福生活,才搞农业社,不是雇用长工呀!”
孔伦抓住高大泉的手:“大泉哥,我是犯了错误。……”
高大泉说:“错了就改。走,咱们一块找何老正去。”三个人一块儿往外走。
高大泉的信心更足了。
李国柱也比刚才有了劲头。
孔伦的心里却直打鼓。他最了解何老正。这个人年纪大,辈数高,人少地多,肥溜溜的中农户,所以说话仗义(这里的“仗义”的意思是“说一不二,不容别人质疑,而且带有几分自我陶醉”之意),办事儿主观,屁股后边追着一大群中农;如果不让他痛快,他不点头,决议了的事儿也甭想干成。自从孔百千的儿子一死,何老正就不给老头一点好脸色看。这个人的背后有一伙中农户,对孔百千一直瞧不上眼,总想把孔百千挤出去。高大泉虽然是个有威望,又有办法的人,但是要说通何老正,可不是件容易事。万一说不通,我这个正社长,可就受上了夹板气。
何老正就住在社办公室西院。他们一进土门楼,就闻到一股柴草烟的苦涩味儿。
滚滚浓烟,从三间上屋中间的门口冲出来,在地上打个滚儿,卷到上门槛,擦着房檐往上空飘浮,
前两年,高大泉被孔伦请到梨花渡帮着把散摊子的农业社往一块聚拢的时候,他就把何老正的根底、特点摸准了。这会儿,他又打了一个巧妙主意。他完全是一副主动进攻的姿态,进门就喊:“老正大叔! ”
何老正,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从烟雾中钻出来,一手提着烧火棍子,一手揉着被熏得直掉泪的眼,半天才看清走到跟前的人:“哎呀,高大泉哪!屋坐吧。”
李国柱说:“你这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咋让人呆呀!” 孔伦说:“咱们到办公室去吧。”
何老正说:“好,好。你们先走一步,我把这火烧住就去。”孔伦说:“高乡长有急事儿要跟咱们谈,别磨蹭了。”何老正说:“我这饭做半截儿,不能丢下呀,”
高大泉立刻抓住了入题的话头:“大婶哪?怎么让您做饭?” 何老正说:“她病半年多了。跟社里的大车,到天门镇去看病。”
高大泉打的那个巧妙主意,跟何老正这句回答的话正对号,就故意表示同情地说:“这可把您给苦了。”
何老正正要诉苦:“别提了。过去是她伺候我,这会儿是我伺候她:没个儿女,日子真显得不好过。”
高大泉牵住话头,往深处引他,问道:“我看您眼下还能对付过,对吧?要是过几年,您老了呢?走不动,爬不动了呢?” “唉,想那时候,还不把人愁死!”
“不,应当想眼下有农业社,人多有靠山,好办。要是不早一点儿打好了主意,到您老了时候,人家要是让你退社呢?” 何老正好像吓一跳:“让我退社?” 高大泉说:“前有车后有辙呀!”
李国柱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立刻帮腔说:“你们团结社,劝孔百千退社,理由不就是因为他不能劳动了吗?” 何老正一听这话呆住了,一种严重的后顾之忧突然袭来。这样的下场,对半大老头,尤其是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来说,实在太恐怖了。
高大泉加一句:“我看孔百千比您好办。人家苦几年,孙子大了,讨饭吃去,都有人拉着走。您呢?” 何老正要哭了。
孔伦听到这儿,看到这儿,也突然觉醒。他大声说:“不能让孔百千退社。这个门儿不能开。庄稼户谁也难免有个天灾人祸,有儿女的也会变成绝户。要是开了这个门儿,谁老了就往外一推,还有啥奔头?” 惶恐的何老正乞怜地问高大泉:“你们芳草地是先进社,对这样的人家也没个妥善保险的办法?” 高大泉被这句话问得打个愣。他不是让何老正问住了,而是被何老正给问醒了。他想:刚办起农业社的时候,没有遇到这类的事儿,也就不会想到这类的事儿;农业社办了几年,这个问题撞到鼻子尖儿上了,再过几年,这类问题还要增加,还要严重。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稳住人们的心,怎么行呢?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想了想说:“这样的事儿,我们社有,别的社也得有。咋办呢?按照社会主义的原则办吧。搞社会主义,就是让大多数人都过幸福的好日子,不再有受苦受罪的。能劳动的时候,不受苦受罪,等到老了,不能劳动了,也不受苦受罪;没儿女的老年人,集体也得保证他们不受苦受罪。对啦,应当往社章上写一条:凡是农业社的社员,孤儿、老人、绝户,不能干活的病人,全部由农业社用公益金养起来,保吃、保烧、保穿、保治病,保死后安葬!”(这就是五保户啊!) 何老正拍手了:“好,好,这样的社会主义更好了!这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如果何老正不是这种状况,高大泉会怎样做工作呢?他的思路是宽阔的,孔百千现在不是一个,而任何人你也不能保证将来自己成不了“孔百千”。)
孔伦说:“咱们下午开会,就讨论这个。”
李国柱说:“我参加。讨论好了,往全村农业社推广。”何老正扯住了高大泉的手:“你真是个喜星下降,给我们送来了福音哪!”
高大泉心里是满足的,高兴的。他又做了一件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李国柱见高大泉把梨花渡一个麻烦问题给解决了,千分感激。他说:“得好好地谢你。你帮了我们!”
高大泉没有说什么。他想的是。这一次到梨花渡管“闲事儿”,不是帮助了别人,而是帮助了自己。他又从做这件事的实践中获得一个新认识,就是社员、干部的落后思想可以教育,旧的生活习惯可以改变;跟上级领导想法不对路的时候,可以解释沟通。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够按照原来的打算做下去。这样一来,他从村里和乡里带来的那些精神压力,也随着减轻了重量。(行动起来是最重要的。忽然想到:芳草地集中人力财力,搞改造土壤的工作,就是共和国前三十年搞基础建设的一个缩影,没有刚一富裕就分光吃净,而是艰苦奋斗,为后来的生产创造更好的条件。搞土壤改造、基本建设表面上是不产生GDP,这也是有些人诟病的毛泽东时代贫穷的原因。真正的有良心和脑子的的人,一定会辨别是非,知道好歹的。)
二十二 诡计多端
这一天的夜间,冯少怀像一团游魂孤影,无声无息地轰着黑骡子胶轮车,回到芳草地。他不敢经过高台阶,也不愿意经过那个地方。他怕碰上高大泉和朱铁汉,也怕碰上那些趾高气扬、朝他显示威风的东方红社的社员。在西官道上,他就用鞭杆儿拨拉黑骡子的脖子,让大车拐进一条斜向南街的小路,进了黑漆大门。
紫茄子正站在屋门口,冲着堂屋地,怒斥着童养媳妇:“你是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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