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酒是香的
燕山山脉南侧的初春时节,气候还是很冷的(1950年代,比现在冷)。刮了一冬而累得筋疲力竭的西北风,仍然像小刀子一样,削着行人的脸。小算盘缩着脖子、揣着袖口,偎在车厢里打磕睡。他正做梦,梦见他那记工册上写着的工分的阿拉伯字码,一个一个变成了树叶子:风一吹,那树叶子就呼呼地往下落。他用一个大竹筢子,使劲儿楼:搂着这棵树下边的叶子,眼睛还盯着那棵树下的叶子,提心吊胆,惟恐这当儿突然跑来一个人,也背着笆篓筐子,也拿着竹筢子,把那棵树下边的叶子都给搂走。
邓久宽跨在车辕子上,手和胳膊都藏在大棉袄的袖子里,搂抱着鞭杆子。他嘴上叼着烟袋锅,里边的烟早灭了,还那样郑重其事地叼着。他眯缝着眼,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起伏的山峦。山峦前边是长满果树的坡岗。坡岗下,是临于高处的房脊层层的县城。大佛寺的飞檐,从那拆去砖石的城墙里边展现出来。车辆行人在路上飞腾的尘土里走,从稀少到稠密;各种响声组成的音波,一阵阵低微地断续飘来,倒一个声地嗡嗡作响。
过去那些年,邓久宽也进过县城。他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到处乱乱哄哄,没有芳草地安静;什么东西都离奇古怪,看着眼生,没有芳草地熟悉。如今,他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看法,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因为他常来常往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他甚至清楚地认识到,庄稼人离开这样的城市,日子是没办法过好的,起码是不方便的。(这就是邓久宽与高大泉的不同境界,开始的时候,高大泉是历经沧桑后的鸿鹄之志,邓久宽是未见过世面时的蒙昧淳朴。发展起来之后,高大泉是理论实践都提高到一个新水平,但仍不忘初心;邓久宽则是日子过好,“心智”大开,自认为找到了个人发家致富的门道,开始疏远甚至讨厌当初把他拯救出来的人了——而其中的原因竟然是这个人不分亲疏,见到所有的正直的穷人就想去拯救——你应该把精力放在我们这些“老人儿”身上啊!)大车驶过西关,又过了一道并不宽的干沙河滩,爬上一个大坡,进入早就没有城门和城门洞的豁口(解放初期,扒城墙是必须的。城市搬家是不现实的)。在农村看不到的五光十色的东西,随着大车行进,各种各样的高门脸儿,大小不等的玻璃窗子;门脸上悬挂的一块一块的招牌,窗子里陈列的一件一件的货物,等等,一一地在他面前展示出来。
过去那些年,邓久宽偶尔地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也是好奇地东西张望。那都是一扫而过。看到什么不留神,看过以后就忘光,再不去想。过那个倒楣的穷日子的时候,留神它干什么?想它又干什么?它们跟邓久宽没缘份,互相够不着边儿。如今不同了。他看什么都要细细端详,想一想这会儿要不要买下来,还是等下一次再说(有钱了,以前意识不到的潜在需求变成感觉到了的现实需求了)。这样的事情,使他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今个这一趟进城,他倒有点反常,又似老远的过去那样,什么也不想看,他甚至连郑素芝让他扯的被里儿,都不想照办。他眼下急要的是木材、砖瓦、玻璃和钉子。他要攒钱盖房。他把主意拿定,什么穿用的东西都可以不买,一定要把房子盖得随心一些。一辈子就操持这么一回大事儿嘛!那房子的样式他都想好了:外表像张金发那五间新房,窗户门要像小学校的新教室那样。他跟郑素芝在被窝里反复计算过。如果照以往几年的样子,家里和社里两项收入加到一块儿,再遇上两次丰收,就能把盖房的钱全都攒够。邓久宽眼盯着一个装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皱了皱眉头。他想,社里这么冷不防地一改革分红比例,还能不能按照他们打算的时间把钱攒够呢?当然,他和郑素芝可以猛往社里投工。特别是赶大车这个活儿,工分是定死了的,出一个工,顶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两天。郑素芝如果钉在副业组,也能顶个男劳力,挣不少工分。就是家里的母猪和免子不好喂了。那东西,进项可不小呢!就连母鸡,喂不周到,再看不住,也得少下不少的蛋。唉,唉,不论咋说,光靠工分,怎么闹也比不了土地股子十拿九准。要是那个改变分红比例的事儿,能晚两年多好!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光提前改了,还得一步一步地改下去。到了土地股子降到颗粒不得的地步,那可坑了邓久宽,一切如意算盘都得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牲口认熟道儿,没等邓久宽跳下车去牵引,也没有用鞭子去拨弄,它们就乖乖地拐进了敞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
邓久宽的心思被打断,振作一下,叫了一声:“醒醒吧。到了!”
小算盘猛睁开眼睛:“啊,这么快!我的一个梦还没做完,就到了。”
邓久宽下了车,说:“别做梦了,咱们快装车,快动身,赶到春水河过夜呀!”
这里的业务员,既认车马,又认识人,老远就笑眯眯地打招呼了:“老二位,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小算盘赶紧搭腔:“歇了这么多天,再不抓挠点儿还行?” 邓久宽也停住车,问:“今个装什么货呀?” 业务员奇怪地反问一句:“你们东方红社不是暂时不跑运输了吗?” 小算盘打哈哈说:“同志你别逗了。牲口车一大队,不跑运输,我们拿啥抓钱?”
业务员说,“今天早上,你们的高支书,亲自给我们公司打的电话。他说,让我们另组织运输力量…… ”
邓久宽一愣:“不会吧?”
业务员说:“这还有错?合同正式撤销了,我们已经找了平原区的车辆。”
邓久宽对这个意外的消息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东方红农业社,从打搞互助组就跑运输,一年比一年增车添牲口,越跑越红火。就在前两天,还新买了一匹大红马,又拴上一辆大车,怎么会不搞运输了呢?
小算盘秦富听到这个他做梦也没有梦到的消息,早慌了手脚。去年他最后咬了咬牙加入农业社,除了儿子媳妇们撺掇,对高大泉的感恩,以及大势所趋,还有一条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把大牲口和大胶轮掉到河里,三年两载地凑不够钱再填买上,而东方红农业社却车马成队,进社可以跟大伙一块儿平分跑运输,挣得大笔脚钱。这么一个无本有利的营生,怎么会咔嚓一下子就不搞了呢?
业务员见他俩发愣,就说:“大概是你们一直在外边出车,家里的大车有了什么安排,你们不知道。”
邓久宽想起早上听的广播通知开干部会,或许是商量决定这个问题。那么,大车不跑运输,又干啥重要差事去呢?他后悔今个出了车,不如在家里听听会,也好有个底数。
小算盘也想到早上通知的那个干部会。他没有后悔,他认为,高大泉是个能算计大日子的人,不给这儿拉货,也许另找到了门路,比给这边干更划算。反正就是空回车去,也得给他记一个工。
业务员说:“你们老二位到办公室歇歇,喝点水,赶回去吧。”邓久宽说:“让我们再拉这一趟不行吗?” 小算盘也帮一句:“对啦,照顾照顾我们吧。”
业务员说:“这是公家对集体的事儿,发货和收货的两头手续也极严密,哪能随便拉一车呢?太对不起了,屋里坐会儿吧!” (计划经济已经具备雏形)
这当儿,一队大车载着满满的货物,朝他们这边驶来。那架势十分的神气。
一个年轻的车把式摇着鞭子,朝邓久宽喊:“哎,同志,借光,让让道吧!”
邓久宽赶忙顺牲口,让自己的大车朝左边靠一靠。这一队大车刚出去,另一队空着的大车又进来了。邓久宽又把大车朝右边躲躲。
一个中年车把式问业务员:“同志,在哪儿装车?” 业务员笑吟吟地回答:“三号仓库!”
大车队擦着邓久宽的车边过去了。
邓久宽越看越眼馋,他想到自己早上是没有请假就跑出来的,如果再放空回去,不用说别人,对张小山都不好交待。因为这些想法,他打算再多说几句好话,跟业务员疏通疏通。那业务员见又进来几辆车,朝邓久宽和小算盘打个再见的手势,就跟着车走去了。
小算盘间邓久宽:“咱们咋办哪?” 邓久宽说:“一定不能放空回去。”
“人家不答应呀!”
“看看别处。山货收购站、粮库,都有活干。我也有熟人。”两个人把大车拐出那安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就匆匆地奔南街,又急忙忙地转东街。他们来回跑了几趟,到处碰了钉子:如今不仅这些单位直接跟各区的农业社挂钩,不能随便抓零车,而且,县城里刚成了大车运输合作社,专门干这一行,好多活儿都让他们给包下了。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高大泉又是先行了一步。)
太阳已经平西了。街上车稀人少,再不像上午那么拥挤。他们把车停在西门外的一个利群饭馆门外,给牲口拌了草料,就无精打采地走进那个挂着棉门帘的门。
这时候既不是午饭时间,也不是晚饭时间,顾客很少,餐厅显得很空荡。
邓久宽撅着嘴,直奔靠墙角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小算盘本想挑那个靠煤炉子的桌子坐,看出邓久宽已经一肚子火,压得凳子“吱吱”乱响。就不敢多嘴,像猫儿似地跟在后边走过来。他知底,眼前这个“倔人”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可不得了。
跑堂的过来,把个菜谱牌子递给邓久宽,就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和颜悦色地问:“您二位要点什么?” 邓久宽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菜谱牌子放到桌子上。他不识字,更用不着这个。他说:“给我们来一斤大饼,两碗豆腐汤吧。”
跑堂的看他们一眼,显然一听点的饭菜之后,立刻就变得冷淡了。他也没有应一声,扭头就走。
小算盘朝跑堂的背后喊一句:“你把大饼分开,两份儿,单吃!”
邓久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跑堂的反应,也没留神听小算盘说的那句话,就装起一锅烟,点着,一边抽一边等起来。这种吃饭的方法,是这两个人能够伙赶一辆车,跑了一冬运输,关系越来越密切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们两个人,没等支书高大泉从训练班回去,发动起“勤俭节约”之前,就已经十分认真地这样做了。因为他们家底儿虽然说不一样,都在一心奔日子嘛! 小算盘活这么大,只请过两回半客。第一回是为娶儿媳妇,那一回,人家娘家来俩陪新亲的,加上车把式,还有儿子的舅舅闻信赶来。是非请客不行的。他费尽心思,指挥着当时的应声虫,连拌黄瓜、小葱都算上,凑了四小碟菜,摆了两桌“酒席”。因为人多挤不开,东面那个女宾朋的桌子还围了两圈人。小算盘第二回请客,是给孙子过“满月”。那孙子姥儿家来了一个妗子,还带来一个孩子,加上收生婆,就摆了一桌。大碗熬茄子,盛粉条的碗里,只有顶尖儿上放了几块手指肚那么大的肉。米饭还是两样的:让客人吃大米。他们一家虽然在旁边做陪,却吃的是白棒子米的。小算盘请的那个半回客,就是要买刘祥房基地那天,一碗炒鸡蛋,还给摔到地下了。小算盘不随便请客,也不随便地“吃请”。不是他不想吃,是怕还礼儿。他跟别人搭伴出门儿,也坚守这个原则: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尤其不让别人替他垫上一顿饭的钱,这道理是很简单的,如果遇上一个大手大脚的人,小算盘吃了他这一顿,下一顿怎么办?你舍得,我秦富可舍不得。不如各吃各的,两头都方便。邓久宽倒没有他这么多的盘算。过去那年月,饿得他连娶媳妇、给儿子做满月也没有请过客。请不起嘛! 如今,他有力量办体面事儿,也想吃。点儿,可是一见小算盘这么会节省,很受启发,也随心意——他得攒钱盖房嘛!
小算盘早起就没有吃饭,跑到了这个时候,肚子真饿了,“咕咕”直叫。邓久宽有点气,也有愁,但是没有达到不想吃饭的程度。旁边桌上,晚进来的人,又是大盘大碗炒菜,都吃上了,他俩那个大饼、豆腐条汤,却还不见影子。
邓久宽朝厨房那边张望一下,又点起一锅子烟。
小算盘为了借助闲话冲淡一下饥饿的注意力,就试探地问:“我说久宽,你估摸,这跑运输的事儿,到底是个啥馅儿呢?” 邓久宽摇摇脑袋说:“谁猜得到。也许又像去年那样,咱社就专门给火车站拉脚了。”
“对,我想也是另找了门路。”
“当然啦,这些车马,咋也不会让闲着。”
这当儿,中间那张桌子上的一个人,忽然站起身,一手拿着一双筷子,一手拿着 一个小碟子,朝他们走过来。
邓久宽一看是冯少怀,就故意磕打烟袋,没有理睬。小算盘不便太显着亲近,也不能不理,就打个招呼:“你也出车了?”
冯少怀笑着点点头:“真巧劲儿,我都抽一袋烟了,也没有瞧见你们二位就坐在旁边。”
他这一开口就是假话一篇。他的大车从门外经过,偶尔发现了邓久宽的车,才打个主意,钻到这里的。他故意先坐在那边桌子旁边,屁股只挨挨凳子,就又站起来,凑到他们跟前,把筷子碟子端过来往桌子上一放,就坐在邓久宽和小算盘中间。邓久宽本来心里就挺别扭,一见冯少怀这个讨厌的人来到跟前,更别扭了,想站起身走开。
冯少怀早有准备,开口就念咒:“久宽大兄弟,春节,我匀给你那猪头,还不赖吧?” 这个咒果然立地生效。邓久宽心里暗想:自己要办事儿,遇了难处,人家帮了忙,还给人家脸色看,不太好。所以他没有动身,也没吭声。
小算盘见冯少怀看他一眼,忙打圆场,说:“那猪头是不赖,大大的耳朵,还带着那么多的肉…… ”
冯少怀一见把人定住了,又拉开家常:“久宽大兄弟这两年走运气,给黑牛找那门亲事真叫可心呀。秦富你也真替久宽卖力气。”
小算盘说:“要不是你成全,我哪行?” 冯少怀忙摆手:“别说这个。我这个人,这几年老犯错误,不是想立功赎罪嘛!替乡亲们办啥好事儿,我也不嚷嚷了,应当的嘛。”
邓久宽不想追究冯少怀怎么“成全”了他家的事,因为他不想领冯少怀的情,依旧没有吭声。
冯少怀又说:“等黑牛高小一毕业,再到木匠铺学两年木匠,那可成了能人—— 家有千顷地,不如有一身艺。如今庄稼人最兴盖新房,木匠多吃香!”
小算盘说:“是呀,是呀!我都后悔,不如让文庆学点手艺了。不用说盖房,修修房,也省得请人了,”
邓久宽觉着这些话倒挺入耳,邓久宽没有盖过房子。有个木匠亲戚,起码能帮他筹划筹划;到动工那会儿,黑牛再出了师,自己家的木匠,咋随心咋盖。
冯少怀好像钻到邓久宽的心里去了:邓久宽想什么,一点不差都能猜到,立刻又顺着垅沟耪:“常言说,土木之工,不可善动。盖房这种事儿,我可经过。筹划要花一百块钱,你得留下二百块等着,说不定啥地方就缺点什么材料。没这经验的人,把梁都上了,发现缺了东西,手没钱,一时弄不来,瓦木小工都得干瞪眼等着,饭照样管,工钱照样得开。要是再摊上一场雨,唉,那可得吃多大亏!”(那时候多是土坯房,盖着半截没上盖,让雨一浇就泡汤了。) 邓久宽觉得这几句话是有道理的,是得多攒点钱,不能到节骨眼上缺七短八,除了吃亏,还得落笑话。
小算盘说:“是呀。久宽正为这个事儿操心哪。”
冯少怀瞥了邓久宽一眼,说:“谁家盖房,也省不了心。他有力量。我是看透了,农业社就是有优越性。看你们那个大车队,哪是跑运输,是拉钱哪!多拉,多挣,将来多分嘛!有这门路,还怕个啥?” 邓久宽又朝那厨房看一眼。他想,应当快吃了饭,找一个门路,装上一车货走,不能空手回去。空手回去,自己不好交待,也少给社里抓了钱;少抓二十块,一家就少分五毛。 冯小怀忽然皱了皱眉头说:“真可惜,真可惜!你们东方红社,怎么偏偏要把这条生财的道儿断了!”
邓久宽看他一眼,想摸个底儿,又不好开口。
小算盘忙解释说:“我们改成给火车站拉货了。”
冯少怀故意绷着脸,大声地说:“你骗我干啥?请你放宽心,这个生意,我是不会跟你们抢的。”
“什么生意?” “你又装傻!”
“真的。你听说了,我们不给火车站拉货?那去拉啥呢?” 冯小怀加重了口气:“不是往地里拉沙子嘛!” (毛泽东时代“拉沙子”的活干了不少,没有马上产生GDP。但却给后来打下了产生更多的GDP的基础,但后人不知道感恩,反而诟病那个时代!)
两个人听到“拉沙子”这个词儿,同时一惊。
冯少怀早就估计到他们吃惊了,故意看看这个的脸色,又看看那个的脸色,装着恍然大悟地说:”对,是了。你们今个出车早,久宽没参加干部会,没有跟领导一块商量。我出来那会儿,干部会都决定了。从今以后,东方红社所有车辆再不拉脚跑运输,全到梨花渡去,从河滩往大草甸子上拉沙子垫地、改造土壤…… ”邓久宽终于忍不住地开口了:“你造谣!”
冯少怀用一副有苦难言地口气说:“久宽大兄弟,你说,我造这个谣干啥?就算我闲着没事儿干说了瞎话,你回家一问,不就清楚了。我不就露了尾巴了?我算个啥了?”
小算盘惊慌地叮问:“真要用车拉沙子?你摸准了?” 冯少怀说:“我出车那会儿,广播也喊了、黑板报也写了,过晌就开社员会。……”
小算盘叫起苦来:“妈呀,这回可坑了我。一辆车,出去一趟就好几十块钱,不去挣,拉沙子干啥?那沙子能值个屁钱?” 冯少怀说:“开完了会,支书把跟县里的拉脚合同都废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好好地拉沙子去吧……”
邓久宽猛一拍桌子:“妈的,这简直是胡闹! 我这回,拚了命也不干! ”
冯少怀再不开口。
小算盘嘴巴不停:“久宽,久宽,你这队长,可得替我们社员想想呀!用车马往地里拉沙子,谁给脚钱?谁给补助?那不是扔了元宝抢砖头,赔钱的事儿吗!”
这当儿,跑堂的人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那边走来。他一只手端着三盘冒着热气的炒莱,一只手拿着一个酒盅和一把酒壶。
冯少怀朝他招手:“我搬到这边来了。”
跑堂的赶忙过来,把酒菜摆在桌子上。
小算盘问跑堂的:“我们的饭咋还不来?” 跑堂的说:“大饼得现烙,请等等。”
冯少怀把菜盘往桌心推推说:“就一块来吧。”
小算盘推辞说:“你吃你的吧,我们要了。”
邓久宽对跑堂的说:“快着点儿吧,我们还等着赶路哪。”冯少怀几乎是命令那个跑堂的说:“不用急,先喝酒,再来两个酒盅、两双筷子。”
小算盘连声说:“不要,不要…… ”
邓久宽站起身来就要走。
冯少怀一把扯住邓久宽的衣裳襟儿,说:“你别太撅人哪! 要是在芳草地村里,你让我请你,我也不请;我不敢请,也用不着请。这回,咱们不是在外边县城里碰上了吗?常言说,烟酒不分家,赶上了,谁的也能喝…… ”
邓久宽说:“我不会!”
冯少怀说:“没有不会喝酒的男子汉。你是怕我把黑沾到你身上,对吧?不用怕,连蒋介石手下的大战犯,还参加国宴哪,我比他们不小多了?不假,我过去几年办了些错事。人非圣贤,谁能没过?秦富在这儿,他过去对你邓久宽就好得像一个妈生的?如今你们多对劲儿。这不是两好并一好吗?他秦富从打办互助组一开始就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如今咋成了农业社的社员了?那不是得慢慢来嘛!你往后看我的实际行动嘛?” 跑堂的已经拿来筷子和酒盅,放下走了。
冯少怀一只手抓着邓久宽不放开,一只手挨盅满酒、挨盘布菜。
邓久宽恼不得,也火不得,急得头上冒了汗珠子,不知如何是好。
小算盘已经伸出手,试试探探地捏起筷子。一则,他太饿了,那炒肉片的香味太勾引人。二则,他虽然不吃请,也有个例外的时候,那一年,为买房基地,他到县城里找谷新民来告高大泉,不就吃过冯少怀的三个火烧、一个油饼、两根大黄瓜吗?而且,不是白吃了吗?有一次,就有两次,吃到肚子里是自己的!他试试探探地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久宽,来吧,真香!”
冯少怀把筷子硬塞到邓久宽的手里。
邓久宽只好接住。
冯少怀又用手托起邓久宽的胳膊腕子。
邓久宽只好夹一小块变成小球一样的溜肥肠,
一切入绪,冯少怀放下心。他虽然设下圈套,要把邓久宽当枪使一回,但是,他决不说一句不满意和有碍于东方红农业社的话,决不吐一个攻击高大泉的词儿。他只是一个劲地让他们吃菜。他看着邓久宽那筷子上,比开头那一次夹得多了,就提起酒壶说,“久宽,大冷的天,来一盅吧。”
邓久宽抬抬头说:“不行,我没喝过。”
冯少怀忙给斟满说:“慢慢练练嘛,这可是保养身子的好玩艺儿。”
小算盘也在旁边撺掇:“你尝尝,你尝尝。”
邓久宽很勉强地端起酒盅,小心地举到唇边,抿了一点儿,吧嗒吧嗒嘴。
旁边的四只己经被烧酒烧红了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邓久宽“吱”地一下喝了小半盅,又“哈”一声,赶紧抄起筷子夹菜。
冯少怀问:“咋样?” 小算盘问:“不难喝吧?” 邓久宽又喝半盅,品尝着说:“我一直当这东西是辣的呢,敢情还有点香味儿。”(以前不敢沾,现在敢了。)
冯少怀赶紧又给他满了一盅。
邓久宽躲避着:“不行了,尝尝得了。”
“唉,喝酒没有单盅的,得成双成对儿。”
邓久宽又喝了一盅,见冯少怀又要倒,就用手捂着酒盅说:“别把我灌醉了。”
小算盘说:“就你这壮壮的身子,喝上一斤也能抗得住,醉不了。”
他们这样客客气气、推推让让地喝到最后,邓久宽虽说没有大醉,但身上已经有点飘飘然,舌头硬了,话也多了,竟像吵架似地说:“这运输咱们非得搞,不能让你冯少怀一个人独霸。我还得盖房子娶儿媳妇哪。……”
冯少怀仍不多说什么,到了节骨眼儿,他插了一句。“你们这一趟总别空回去,揽点东西拉一趟再说吧。”
小算盘说:“我们跑了几处,都碰了钉子。”
冯少怀趁机说:“不会去找找谷县长吗?” 小算盘一喜:“这倒是条门路。”
冯少怀说:“这几年,谷县长对你们东方红农业社挺关心的。他是一县之长,他说一句话,啥好差事也有了。”
小算盘又撺掇邓久宽:“队长,县长认识你,你去找他一趟吧。”
邓久宽说:“那个门我都没有进去过,你去吧。”
冯少怀说:“干脆,你陪着久宽去。”
小算盘盯着邓久宽说:“咋样,你要去,我就送你一趟。”邓久宽把一盅酒倒到嘴里,抽身站起:“走,说什么也不能空回去! ”
冯少怀见两个人走出饭馆,心里那份乐呀!他想起两年前,鼓动小算盘告状的事。这一次,邓久宽去找谷新民要求跑运输,实际上也是去告高大泉,真没想到,邓久宽能去告高大泉。他是贫雇农,根子硬,一告一个准。就算撂不倒高大泉,他高大泉也不用想随心所欲地改造他的土壤了!(少怀真是做到了“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了)
三十五 “真是胡闹”
县妇联的干事小盛,在县委会议室门前,犹豫不决地走了两个来回,才轻轻地敲了敲那个涂着棕色油漆的独扇门。门子慢慢地打开了一道缝儿。一股如同浓雾般的香烟味,随着热气,先扑了过来。随后,才走出农村工作部的干事徐萌。这两个当年北京华北革命大学的同窗,虽然就在一个县委大院工作,三顿饭都在一个餐厅里吃,但是,每次见了面,都像久别重逢那样地亲热。许多刚从农村提拔出来的一般干部,对这一点很有些看不习惯,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她们是“假客套”,她们却不以为然。这会儿,像往常一样,小盛又立刻拉住徐萌的手,徐萌又把一只手搭在小盛的肩上;你微笑地望着我,我微笑地望着你,亲热极了。(闺蜜)
徐萌低声问:“你有什么事情呀?” 小盛低声回答:“今天我在值班室值班。天门区芳草地来了个农民,指名要见谷县长。” “他正在开会呀。”
“我反复给他解释。他说跟谷县长是熟人,就讲几句话。你能不能跟谷县长说一声,见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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