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海上钢琴师》的4K修复版首次在国内上映，影迷们都为能在大银幕上观看这部影史经典而欢呼雀跃。然而，这部当之无愧的影史经典，1998年全球上映时，却并未得到应有的肯定。明明是一部可以拿下美国奥斯卡或欧洲三大电影节最高奖项的影片，当年得到的最大奖项，也只不过是金球奖的最佳原创音乐奖而已。令人不解。
寻找《海上钢琴师》当年不被肯定的原因，也许是我们能够深度解读这部影片的一个重要途径。
要深度解读《海上钢琴师》，仅从电影文本来看，是有局限性的。导演托纳多雷的电影视听语言诗意浪漫，极富表现力，但同时也因为太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而使他们来不及去咀嚼影片背后的深意。而阅读电影改编前的小说文本，则让我们能更专注地聚焦主题，寻找答案。
《海上钢琴师》改编自意大利著名小说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小说《1900》。讲述天才钢琴师1900生于船，长于船，最后与船同归大海的传奇故事。这个故事最早是以舞台剧的形式在1994年的阿斯蒂艺术节上公演，同年以小说的形式正式出版。几年之后，这部小说就被意大利著名导演托纳多雷改编成了电影。
巴里科的小说《1900》一开篇，就讲述了弗吉尼亚号海轮上，移民们看见自由女神像时的那幕疯狂场景。
“当一个人在某一个时刻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就会望见她。这真是一件让人琢磨不透的怪事。我是说，在海船上，有超过一千多号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诞的人群之中，我们之中，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就一个人，首先望见了她……”
毫无疑问，“她”是美洲，是“美国梦”的代名词。二十世纪初，海轮搭载着无数欧洲移民，漂洋过海，去实现他们的“美国梦”。他们的眼中充满着渴望，对那些即将看到的，即将得到的东西充满渴望。小说以这个场景开头，是深有寓意的。而电影中把这个段落放在稍后的位置表现，相对削弱了主题的表现力度。
而主人公1900对“美国梦”，不屑一顾。那些移民为了“美国梦”，遗弃了他。
“在波士顿，一天早上，人群全部登岸之后，老丹尼在一个厚纸箱里发现了他，大约十天了，十几天吧。他没有哭，睁着眼，独自一人躺在纸箱中，很安静。有人把他放在了头等舱的舞厅里，在钢琴上。但他不像是头等舱里出生的婴儿。通常，这种事只有移民才干得出来：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后把孩子遗弃在那里。并非是他们狠心，而是因为贫穷，赤贫……对移民来说，孩子不仅是一张额外要填饱的嘴，而且在移民局，意味着一大堆麻烦，还不如把他们留在船上……”
为了追寻所谓的“美国梦”，移民连自己生下的孩子都觉得麻烦，都要扔掉。这样的“美国梦”，绝不是1900想要的。
船工丹尼在20世纪开始的第一天捡到主人公，所以为他取名1900。小说里，丹尼对工友说，“我在这个糟糕透顶的新世纪里捡到了他，不是吗？就叫他1900好了。”1900这个名字作为一个符号，与主人公的命运息息相关。
1900是什么年代?是20世纪的开始。20世纪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纪?马克·吐温曾经说过：“19世纪给20世纪的贺词：我给你带来这个名为基督教世界的高贵妇人，她邋遢龌龊、无耻，刚从胶州、满洲里、菲律宾劫掠而归，她心怀卑鄙、身藏赃物，满嘴假仁假义。” 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的家园和心灵，工业文明使人们把追求财富、地位当成终极信仰。因此，无数的欧洲人从他们的家乡迁往美国，去那里淘金，寻找他们的“美国梦”。
而1900对“美国梦”有着自己清醒的认识，
“陆地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大好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姗姗来迟，夏天则担心冬天的来临，所以他们不停地四处游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我并不羡慕。”
因此，1900不愿意下船，也不愿意加入追求“美国梦”的滚滚红尘中。
1900成为钢琴家后，美国爵士乐鼻祖莫顿要与他斗琴。
“他，1900，却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他甚至不太能理解。决斗?为什么?但是他很好奇。他想听听爵士乐鼻祖能弹出些什么玩意来。一定不是开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乐的发明者。我想他一定是想学点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他天性如此，有点像老丹尼，毫无比赛的观念，根本不在乎谁是赢家。是别的东西让他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些别的东西。”
1900对“美国梦”里标榜的成功和赢家，嗤之以鼻。他同意斗琴，完全是因为想学点什么。看到莫顿疯狂炫技后，1900感到很失望，他告诉小号手麦克斯，“那人完全是个傻子。”他指的是莫顿，那个被世人誉为爵士乐鼻祖的人，在他眼里，完全是个傻子。他用自己的精湛琴艺，狠狠回敬了莫顿。目送莫顿下船时，1900只说了一句话，“去他妈的爵士乐。”
“去他妈的爵士乐。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战争。”1900对一切让人失去自由意志的东西，深恶痛绝。
弗吉尼亚号在战争中被征做流动医院使用，变得千疮百孔，最后破烂到人们决定要将它报废的地步。船员们都已经登岸了，船上已经装满炸药，马上会被拖到深海里报废。1900却还在船上。
小号手麦克斯劝1900下船，1900的独白表明了他的意志：
“我出生在这艘船上，在这里，世界流动，每次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欲望无法超越从船头到船尾的空间。你弹奏自己的幸福，在那并非没有边际的键盘上。对我来说，大地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长的旅途。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种太强烈的香水。是一种我无法弹奏的音乐。请原谅我。我不会下船。就让我回去吧。”
1900不愿意做欲望的奴隶，不愿意落入物欲横流的“美国梦”之中。他最后宁愿选择与弗吉尼亚号一起葬身海底，永远驻守在大海上，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获得永生。
《海上钢琴师》的英文原名是《1900的传奇》。20世纪的真正传奇，是对以“美国梦”为代表的追名逐利、物欲横流的世界的拒绝。这样的姿态，在美国当然是不会受欢迎的。《海上钢琴师》在美国，在欧洲等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没有得到肯定，是很自然的。然而，这种拒绝，却是影片随着时间流逝，成为影史经典的核心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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