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疯狂的外星人》可以说是2019年春节档贺岁片里的另类，它颠覆了大众对科幻电影的固有想象，用“荒诞喜剧”讲述了一个不那么科幻的故事。影片对“耍猴”的不同变奏，延续了宁浩“疯狂”系列电影的荒诞，在“耍”与“被耍”之间，抹平了阶层差异和身份差异。本文获得2019年度“新青年电影夜航船”优秀影视评论奖。
——编辑杨悦言
《疯狂的外星人》：被耍的耍猴人
高琰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2019年春节档，《流浪地球》占据了绝对的舆论中央，最终跻身中国影史票房第2位，一度称其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但同期另一部有科幻元素的《疯狂的外星人》，收获不到《流浪地球》一半的票房，同时二者在豆瓣等电影网站上的评价截然两极。或许是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他们感到了一种“欺骗”。在科幻的外壳下，导演宁浩在《疯狂的外星人》中展现的仍然是其最擅长的小人物荒诞喜剧，但究竟是这种软科幻的不正经、还是对美国的戏谑调侃形成了冒犯?我们不得而知。《疯狂的外星人》就像一面当下中国电影市场的镜子，不仅照出了产业的奋勇前进，更照出了其导致的文化问题。任何一个观影者的审美与消费习惯，都会在《疯狂的外星人》面前暴露无遗。在这个意义上，它或许才是在“中国科幻电影元年”更值得探讨的一则公案。
小人物的态度——科幻？美国？没啥了不起的！
导演宁浩的大部分电影作品都把视角对向了生活在现代世界下落魄失意的小人物，在“疯狂三部曲”中则体现为浓厚的荒诞喜剧色彩。《疯狂的石头》作为开山之作，把重庆一所濒临倒闭的工艺品厂保卫科长与本土小偷团伙、香港大盗联系在一起;《疯狂的赛车》则更进一步，把一个落魄的赛车手与来自台湾和泰国的两大黑帮团伙牵连起来;到了《疯狂的外星人》，一个游乐场的耍猴人这次要面对的是“地表最强”的美国特工，与来自神秘宇宙的外星文明。从小偷到美国特工，不论反派的力量多么强大，面对突然降临的灾祸，落魄的小人物主角总能以卵击石、化险为夷，其背后是他们的真挚情感与朴素智慧。
《疯狂的外星人》中，黄渤再次饰演了“耿浩”，这回他的身份是与小猴“欢欢”相伴为生的耍猴人。在游乐场中，耍猴已成了门可罗雀的惨淡生意，耿浩不知是因祖师爷传承的重担还是五畜大仙的神灵召唤，始终坚守手艺，不愿改行。他的搭档这回换成了沈腾饰演的“大飞”——一个不停拉耿浩入伙的白酒经销商。耿浩保守，而大飞身上总带有着进步的时代眼光，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成功者;在影片最后，饰演外星人的徐峥客串出演的徐老板对两人的戏谑嘲讽，让人不得不怀疑二人在那场表彰会中是否真的是作为“宇宙经销商”代表有不如以往的地位。可以肯定的是，耿浩与大飞所代表的，依然是无法逃离命运齿轮的普通人，二者只是承载了不同的生活态度倾向。
这种生活环境下的小人物，被赋予了两种鲜明的负面个性：目光短浅、唯利是图。当外星人阴差阳错地降临地球，耿浩果断地将其识别为“刚果猴”，而大飞则选择把它作为获得投资的筹码或者泡酒的“药材”。外星人被作为一只猴驯化了一段时间，直到拿回武器，逃出五指山。更有趣的是，耿浩与大飞被外星人控制后，仍然在用他们最擅长最熟悉的社交方式求得宽容、找寻出路。不光报警后被当作酒鬼，拼酒也成为了他们向外星人“认大哥”的手段。“酒量=诚意”的逻辑在此重新恢复效力，耿浩不擅表达，只懂“都在酒里了”;大飞用尽酒场话术全方位吹捧招呼，更神奇的是，外星人也同样成为了那个嗜酒、醉酒、被酒力迷惑的“犯蠢”的酒桌上座贵宾，尽含了嘲讽的意味。
不仅异时空文明的凌驾力量在此消失了，外星人的到来没有成为全世界的灾祸，美国特工(虽然有所“和谐”，但观众都可以清晰地看出对美国的指代)也同样失去了其在全球各国耀武扬威的能力。与外星建交的机会被自拍的宇航员断送、外星人误传的“假情报”使特工辗转各国浴血奋战仍屡次折戟，最后特工在被迫吃屎的情况下仍被两位主角编织的假建交所欺骗，成为了完全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代名词。
更为绝妙的是，当外星人终于受尽欺辱，将要大闹天宫之时，却难以抵抗猴的本性，被敲锣声、《步步高》和香蕉所征服，小人物彻底夺权、反转身位。强大的征服者形象在片中消失殆尽，在外星人与特工遭遇窘境的搞笑表面之下，实际是小人物对宏大世界的消解与本能抵抗。
另类科幻——被低估的文化价值
《疯狂的外星人》不可避免地被与《流浪地球》比较，但笔者出乎意料地见其败下阵来。后者是电影工业支撑起的主流大片，而前者是独特文化性格生长出的文艺快餐，就制作水平而言都是一流水准，在产业的多样发展与审美的多元共存的视角下看，无论如何二者都应该有公平的地位。玩笑地说，人类真实的太空征服史，本就有猴的贡献。
中国的电影观众对于科幻题材的认知也许与奇幻产生了交叠，但都是基于好莱坞式的国际大片形成的认知。以《星球大战》《星际迷航》为代表的太空歌剧(Space Opera)类型，及《钢铁侠》《阿凡达》等奇思妙想凌驾科学宇宙之上的奇幻电影，共同形成了大众基于流行文化对科幻电影的认知，其根本上还是“opera”式的肥皂剧结构与受众品味。科幻电影一直有着另一种反身于人类自身进行思考的传统，以《2001太空漫游》为代表，《银翼杀手》《异形前传：普罗米修斯》《降临》，甚至是《黑客帝国》这样的动作电影，都蕴含着丰富的哲思底色，但也仅在小众间流传，或只有小众能够发掘。
所以，当中国电影市场要拿出一部科幻片时，《流浪地球》这样一部具有后启示录风格的灾难片，满足了观众的宏大想象。不仅视听的工业质感做到了一流水准，其内核也是人类在科技发达的时代如何拯救自身命运。《流浪地球》固然有其过人之处，人类乌托邦的新式想象、中国式“家园”的未来解读，都是其流露出的文明特性，但它仍然没有离开家庭叙事、灾难叙事对全片的主要支撑。笔者认为，这两部电影都不能严格的算作科幻电影，它们都没有以科学、科技或是哲学为根基，而只是借以科幻的外壳;但在相比之下，《疯狂的外星人》的作者风格就尤为突出了。
《疯狂的外星人》基于《乡村教师》原著的改编，保留了外来文明与社会底层冲撞的荒诞感，将其套进了《西游记》式的剧作结构中，并对特工电影、主流科幻电影明目张胆地反叛，能将这些融为一身、毫不显拼凑痕迹，不仅得益于导演过人的多线叙事能力，更是其独特的创作智慧使然。这种“软科幻”的呈现，也许在主流观众对“硬科幻”的单向期待下无法得到重视，但必定会成为探寻中国科幻片独特性的话语。仅从对科幻传统的指涉上看，《流浪地球》中的“莫斯”，完全成为了背后政治势力控制的工具、与吴京所饰演角色完成个人英雄成长的跳板，而毫无原作《2001太空漫游》中对科技发展威胁人类主体性的担忧;但《疯狂的外星人》对科幻传统的反叛是荒谬且彻底的，它毫不否认外来文明凌驾力量的存在，但其无法攻破人物行事的惯常逻辑，一曲中国民乐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道尽玄机。换言之，新的境况下人物并不需要寻求新的改变。
笔者愿意将《疯狂的外星人》与《火星人玩转地球》作比，同样的不仅是二者都描绘了人类遭遇外来文明后的窘迫尴尬，更同样有着在荒诞喜剧色彩之中对主流科幻片意识形态的消解。而《疯狂的外星人》则更做到了在一个充满了文明本性中反叛意味的《西游记》文本里，获取中国的独特软科幻语言。
戏说政治——激进民族主义的自我反省
究竟缘何使普通观众对这部电影缺乏好感甚至恶言相向?其中的代表性态度就来源于本片的两大反叛目标——被美国人当猴耍、把外星人当猴耍，这在主流观众的“理性”世界中看来是完全无法接受的，这或许指向他们内在心理的屈服态度。但另一方面，这种荒诞逻辑下小人物的统治力为何又无法使观众获得满足?这也许是挑战了他们心理空间中与民族主义同时存在的朴素道德底线。
反映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主旋律电影始终是主流市场需要的一个类型，从以往依靠国家宣传部门出品、国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模式发展到近年的民营公司担当大任，其不仅重获了大众关注，其题材也从革命历史转向了当代故事。2016年国庆档的《湄公河行动》可以被视为一个开端，到2017年暑期档的《战狼2》发展到一个高潮，再到2018年春节档的《红海行动》呈现出高超的工业水准，这些电影无一例外都成为了票房黑马，其流行的原因与当前我国遭遇的复杂形势形成的国内舆论热潮不无关联。再到了《流浪地球》这，题材借由科幻跳转到未来世界，维护和平发展的责任跃升成为维系人类文明的使命，这无疑与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些电影的渲染下，民族“自豪”的情绪总能在观影中达到高潮，其形成的话语也自然地附带上政治价值。
但事实上，主旋律强调的都是基于和平发展目标的大国责任，而非霸主地位，但在某些观众的心中，当今世界的霸主——美国从未脱离开假想敌的位置。这种对于意识形态解读的差别，在民族主义高涨的国际国内环境下时而迸发时而隐藏，既渴望击败敌人，又意图维护大国形象。《流浪地球》巧妙地避开了这种冲突，以一种全然中国主导的国际主义的姿态统领救援行动;而《疯狂的外星人》做出了另一种选择，把恶赤裸裸地展示给你看。《疯狂的外星人》呈现的现实世界，不是虚构的战争或灾难，而是潜藏的自我。
豆瓣短评中差评占比24%
所以，当外星人被当作猴耍，美国人被骗吃屎的时候，怀有激进倾向的民族主义者们看见躲藏于内心角落的真实恶念，而实际上“猴”“狗”“吃屎”这种辱骂性的词汇不正常常出现在网络舆论对政治事件的议论中吗?当大飞说出“犯我地球者，虽远必诛”时，观众却在嘲笑与认同之间纠结不定，一如面对键盘侠的叫嚣与实际的无能时感到的荒诞。
此处也许存在了对观众的错误识别，会进入豆瓣网点评打分的应当是有一定理性思维的非极端激进分子，也许不是在网络上的键盘侠。但可以肯定的是，当这种潜藏的心理动机被呈现于画面当中时，不仅天然的道德约束会激发负面反映，更重要的是，《疯狂的外星人》正消解了假想敌的强大力量，他们失去了针对的目标，即无法为诉诸非理性手段的行为找到内在统一的理由。并且，其激发出的真实生活经验，将形成对自身作为被煽动者的反思。
当代西游——谁在耍猴，谁在被耍？
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在一众改编西游的玩票电影中，依靠相似的角色情节识别出西游元素，比在《疯狂的外星人》中依靠文化符号、角色成长的故事逻辑中摸索要容易地多。宁浩这一次的荒诞野心实在宏大，他在西游的文本借用中时刻变换着自身的位置。
实际上，宁浩是最早重视并开发刘慈欣科幻小说的人之一，他不可能不清楚科幻文学的价值，这一次的改编必定是蓄意的耍猴行为(其电影公司也就叫“坏猴子”)。可以想见，在资本对电影市场保持高热度的前提下，所谓“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将会出现多少借科幻发挥的烂片，前有《欲念游戏》做出示范，后有《上海堡垒》成为模范。《疯狂的外星人》似乎是站在这个过程开始之前，发出警告的讯息。
关于美国特工和意识形态问题，《疯狂的外星人》本就展现了一个小人物的世界观，无意与外部的宏大力量做出什么抗争，通俗地说“你强任你强”。主角本就生活在一个浓缩的世界之窗公园里，酒和钱充斥了生活的欲望，近在身边的大哥和远在世界之外的神灵象征了力量的来源，这种世界观与行事方式的巨大差距才让他们与外部世界的遭遇变得荒诞可笑。然而在一部小人物作为主角的电影里，耍猴人在起初和最后是小人物，根本上也是小人物，耍猴行为不再是强对弱的控制，而是弱对强的消解，不争且不惧才是对敌人最大的蔑视。
值得注意的是，西游文本中的孙猴子，本就是中国底层百姓反叛精神的一个代表，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先是被用弼马温招安、而后大闹天宫、最终成为斗战胜佛;而在《疯狂的外星人》里，耿浩时而耍猴，时而被耍，当欢欢被外星人附身，多方力量汇集一处之时，耿浩终于被激发出了无比强大的自尊，说出了那句“我就是个破耍猴的”，真正成为斗战胜佛的，其实是那个落魄的耍猴人。猴王的成长史不再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得佛法，而是在与自我的斗争里，慢慢取下了头顶的金箍。
如果要说《疯狂的外星人》对类型的反叛之外，还有着什么精神的反叛的话，则应该说，主角耿浩的反叛并不基于抵抗-征服的逻辑，而是抵抗-自保的动机。这或许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意味，但在一个更加现实的生活场景下，面对难以突破的命运瓶颈，其并不渴望从克服困难中征服生活，即便显得抱残守缺般的愚昧，他也只图求得自我的平和。在二手玫瑰乐队创作的主题曲中唱到：“哥是一根葱，来自外太空，谁要拿我蘸大酱，我弄他老祖宗……哥是一根葱，站在风雨中，俺的世界挺疯狂，也是挺普通”，这似乎是外星“猴”与耍猴人耿浩共同的自白，我们似乎可以从中发现二者共享西游文本的线索，亦读出了几分小人物与外在世界的格格不入。
一如这部电影呈现于内容、票房、评分之中的与其他电影的关系、这部电影与产业的关系、与观众的关系，在经由电影媒介实现不断互相构造文化、互相谋利、互相塑造意识形态的当下，我们早已在耍猴人与被耍之间快速变换、模糊不清，当我们在《疯狂的外星人》中看见作为微小者遭遇的荒诞，不由地也想起了自身种种矛盾的调和，一时打破了内在的平静，看见自己被迫接纳的诸多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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