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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在高处,生活在底层:建筑工地老年农民工的生存突围

听我老生闲谈 · 2025-11-21 · 来源:听我老生闲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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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图片

【一】

五十八岁那年,我成了一名建筑工地的农民工。

在此之前,我是职业司机,开了将近四十年车。从个体货车到客车,再到出租车,收入虽不多,但勉强也能维持全家开销,供养三个孩子读书。我是个农民,却没怎么干过力气活。和村里同龄人比,我这大半生算得上平稳。

转折点在2020年疫情之后。经济下行,运输行业一落千丈。撑到2022年,我终于开不下去了。四十年的方向盘,不得不撒手。

怎么办?

安度晚年?还早。就算到了六十岁,农民养老金每月才两百块,米饭也许够吃,青菜就别想了。

靠子女?三个孩子都是大学毕业,但也都是普通打工的。他们自顾不暇,买房结婚全都压力山大。

我只能走村里大多数人的老路:进工地。

可疫情后的建筑行业早已不如往年。老师傅都经常没活干,何况我一个生手:没技术、多年没干体力活,还顶个将军肚。

最后托了好几层关系,一个朋友找到他做包工头的表弟,才把我塞进工地做小工。

——这人情,欠下了。

AI生图

【二】

每一个建筑工地,都有一圈围墙。墙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墙内机械轰鸣、尘土飞扬。

门口挂着“某某公司XX项目”的招牌。“XX项目”是出钱买地开发的业主。他们要盖一栋楼,就得找有相应资质的公司来承建。

“某某公司”就是总承包。但他们往往只派三五个人管进度、管质量、管跟业主结算,抽成管理费,就把工程转包给一家或多家小公司。

小公司再按工种分包给包工头——包工包料叫“双包”,只包工叫“清包”。最后,才是一批批工人陆续进场。

所以你看到的承建方名头再响——“中”字头、“省”字头,“市”字头,但真正在工地干活的,还是那些施工队,是钢筋工、木工、泥工……,也就是说,工地上干活的人,没一个是总包和分包公司的人,那些机械设备,没有一台是总包公司和分包公司的。

工地是个小社会,也有阶层。安全帽的颜色就是身份。

一线工人戴黄帽,技术工种像电工、塔吊指挥是蓝帽,特殊工种是红帽。最“厉害”的是白帽——技术员、安全员、监理员,他们巡查进度、质量、安全,偶尔陪同领导检查。

领导来时,总是一大队白帽,衣着干净、一尘不染,四处指点。黄帽工人们则提心吊胆,生怕被挑出毛病罚款。每逢检查,工地常干脆停工,免得节外生枝。

黄帽是工地上最庞大的群体。老做工地的,一眼就能分辨谁做什么工种:满身铁锈的是钢筋工,沾满灰尘的是木工,溅满水泥点是泥工,衣服五颜六色的是防水工,脸扑得白茫茫的是刮塑工,总背个大工具包的是水电工,裤带上挂满工具、皮肤黝黑发亮的是外架工……

AI生图

【三】

所有新进场工人都要体检、接受安全教育。

那天清早,体检室空气黏重。老李紧盯着血压计,160的数字两次跳出屏幕。

“平时会头晕头痛吗?”医生问。

“没啊”,老李一脸无辜,“医生,是不是我没睡好,刚才走太急了?”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恳求。几番软磨,医生最终写下:“血压略高,建议定期复查”。

一出门,老李懊恼地嘀咕:“该死,早上忘吃降压药了。”

在这群中老年工人中,隐瞒健康问题,几乎是心照不宣的生存策略。

体检表交到安全员手里,接着是在一大堆资料上填表、签字,这就是岗前培训,安全教育。像老李这样指标“亮红灯”或年过六十岁的,还得另签一份“承诺书”——申明自己“家庭经济困难”,对自身情况“完全清楚”,请求项目部“给予照顾”,声明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老李一边签字一边嘟囔:“嫌我们老?年轻人谁干这个!”

他说的是实话。放眼望去,安全帽下几乎全是花白头发。除了机电设备安装这样技术强度大的工种,其他工种几乎很少看到五十岁以下的。这支被称为“银发兵团”的队伍,已是工地的主力。项目方对他们情感复杂:珍惜他们吃苦耐劳、经验老到,又担心他们年纪大、基础病多。建筑工地上劳动强度高,极易发生高处坠落和猝死事故。

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大多来自凋敝的乡村。

老李和他的荆州老乡们,曾是江汉平原的种地好手。但那片“鱼米之乡”,如今已难靠土地谋生。种地不赚钱,逼得无数家庭出走:男人像候鸟般在全国各个工地迁徙,女人挤进城市超市餐馆,年轻人则涌向沿海工厂。老家房子里,长年只有一把锁留守。全家团圆,唯有春节那几天。

生活的重担,尤其压在有儿子的父亲肩上。

老李常说:“还是有女儿好啊。”他只生了一个儿子,在广州打工。他自己在工地卖力气,老婆在武汉超市理货,一切只为儿子将来买房结婚。两口子一年只见面几天。

“再做两年不做了,”另一位老刘叹气道,“这真不是人过的。老婆快六十了还在外面打工,两地分居,互相照顾不到。”他说着有些哽咽。

老乡老王却苦笑打断他:“儿子买房你不要出钱?娶媳妇要不要彩礼?有了孙子要不要你带?准备干到七十吧!”

老王自己的儿子在武汉安了家,老伴去带孙子,他继续打工,“不给孩子添负担,现在年轻人压力大。”

老柳更愁:大儿子还在读研,女儿刚上大学。“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苦笑。妻子在武汉餐馆做服务员,同样辛苦。

五十岁的河南人小袁,在这群人里算“年轻人”。妻子两年前病逝,儿女已成家。他语气里带着点让人心酸的“轻松”:“俺啥也不想,就挣几个钱,管自己吃好喝好得了,死哪埋哪!”

这“轻松”背后,是无人照看的晚景,是无依无靠的孤独。

汗流浃背

【四】

以前开出租车时,总以为自己活在社会底层。可在工地待了几年才明白,底层之下仍有底层,还有无数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挣扎沉浮。

他们勤恳、卑微、能忍耐,用身体兑换生存的资本,却很难换得一份体面的晚年。农村养老体系依然薄弱,很多人只能靠自己和儿女——而儿女,也往往在另一座城市的边缘像牛马一样努力活着。

农民工建起了城市的天际线,却很难真正被城市接纳。当废墟中拔地而起的一座高楼,最后一根钢管拆除,美仑美奂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时,他们已在夜色中提着被卷,匆匆悄然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个地方,只知道他们又在下一个围墙里,在钢筋水泥的树林中,在机器轰鸣之间,用汗水和生命继续他们的生存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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