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6)
第六章
父亲离家以后,打来第一封信的时候,压盖在土地上的积水已经渐渐地消退:较高的地方露出地皮,较低的地方也只有打腰深。
面对一切灾祸都逆来顺受的庄稼人,见此光景,立刻活跃起来,纷纷地踏进或瞠进又脏又臭的泥水中间,奔到属于自己家的地界里,打捞泡倒、沤烂的秸秆和粮食穗子。于是,村子里立刻浮动起一种类似丰收年收割打轧的忙碌气氛。
我的母亲受到这样气氛的牵动,想到自己家的土地,地里的庄稼。当然会又一次地想念起我的父亲。也会又一次涌起对我父亲的恨怨情绪。
但是,她最终的决策是行动。
她不声不响地磨快了镰刀,找齐了绳子和扁担;随即掩上门,拉着我的姐姐到村子当中、路北大槐树下的我的大伯家。
大伯和儿子们到地里去忙活,嫂子们到场院去忙活,只有大妈一个人守护门户,看管孩子,留在家里。
大妈是高个子女子,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是长的:长胳膊长腿,长脖子长脸;不仅鼻子和眼睛都细而长,就连那两只从小就缠折了骨头、到死都没丢下长长布条子的脚,尽管是尖尖的,但也显着比我母亲的“大脚片”还要长得多。
她毕竟是个有福气的人,四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抱了一大帮孙女,只等老天爷降下个男性第三代她就成了“全科人儿”。
当时,她正跟几个同样有福气的左邻右舍的老头老太太围坐在厢房的土炕上,聚精会神地“斗梭胡”——打一种乡庄特别流行的纸牌,赌钱、解闷儿。
母亲隔着门坎儿,就对她说:“求求你,替我看看孩子。”
“放在那儿让她自己玩吧。”大妈一边摸牌一边这样答应;等到母亲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她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叮问一句,“哟,你这一身披挂打扮,去干什么呀?”
母亲略停脚步,告诉她:“到地收庄稼……”
“啊?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家?”大妈大惊失色地喊道,发出警告,“你到咱单家庄挨门挨户地串串、瞧瞧,哪有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下地去的?!”
“不下地去,庄稼能回到家吗?”
“那也得想别的办法……”
“想过了,没办法。”
“依我看哪,不值得丢这份人,现这份眼。本来没长熟,又泡这么多日子,能收多少?”
“再少,也能吃几天、烧几天呀!到自己家地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又不是偷不是抢的,怎么会丢人现眼呢?”
在我母亲和我大妈一对一答争论的时候,围坐在炕上的老头和老太太们早就停住了手,一个个睁大惊异而又有点恐惧的眼睛瞅着我母亲。对母亲的这个违反常规的举动,其大惊小怪的程度,不亚于她跟我父亲成亲的那件事儿。也许觉得她是个比那会儿更可怕,更不可理解的怪物。
大妈喊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在这泥里水里干活计的男人,全都光着屁股?….....”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光着他们的,碍着我什么了?”
“你是我们老梁家的人哪!”
“谁家的人,没吃没烧也活不了!”
大妈见母亲说罢这句话就转身直冲冲地往门外走,连忙大喊大叫:“哎呀呀,你发疯了!你不要脸了!你算把老梁家的脸给丢尽了!…….
她只这么喊叫一阵儿,没有追出去。她立刻把气咽下,接着斗牌。斗牌的人玩上瘾,家里即使失火了,也不愿意放下手里的牌去泼水抢救。
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路上和左右两边地邻都有赤身裸体的男子汉的泥水里,折腾了三四天。她终于把没有腐烂的庄稼穗子都剪下来,用背筐子,一筐一筐地运到家,晒晾起来;把秫秸打成捆,拽到水浅的地方攒在一起,准备等道儿不大泥泞的时候,再往家里鼓捣。
她总算是闯过一道难关,用她推祟的、经常挂在嘴上的志气和正气闯过的那道关。她动手准备过冬的糠菜,以便带着孩子,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夜,迎接新的春天的和新的希望的来临。
谁能料到,刚一入冬,又发生一场新的不安宁。
大妈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跑进西头路南我家的屋来,两只大手一齐拍打着毛蓝棉袄的大襟儿,冲着我的母亲可着嗓子嚷嚷:“老天爷,你倒沉得住气,还不快着点儿跑!”
正做针线活的母亲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儿吓一跳,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啦?跑啥呀?”
“来大兵啦!”
“来大兵咋的?”
“见男的就杀,见女的就糟踏!”
“我不怕。怕也不顶用。”
“你豁出去了,孩子呢?”
“把孩子交给你。她是你们老梁家的人。”
“小丫头片子不要紧,你肚子里的那个咋办?”
母亲听到大妈的这一句质问,动了心,就不再吭声,而且暗暗地嘀咕起来。
“我把信儿传给你了,把话说到家了,也算对得起我们老二了。”大妈急着逃跑,就十分气恼地、表情凶狠狠地留下最后一句话,“你是新派,你与众不同,你能,你有天兵天将护着,谁也伤不着你!你爱啥样儿啥样儿,我可不管了。往后出了事儿、遭了灾难可别怨我!”
母亲见大妈一甩门帘儿怒冲冲地走去,沉思片刻,随即听到街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大人的呼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她紧张、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坐住,背上我的姐姐就往大门外边跑。
一街筒子“跑反”的人,有西边贾庄的,有南边梁庄的,也有本庄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一帮一伙的:搀扶着老的,怀抱着小的;每一帮一伙里边都有男子汉,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可依靠的主心骨儿。
那些男子汉有的挑着粮食,有的背着包裹,有的牵着驮负重载的牲口。有的还赶着大车,大车上坐着女人和娃娃。
母亲被他们的行为提醒:应该把贵重的东西随身带上走,起码得带上点粮食,免得挨饿。
她转身回到屋里,立刻为难了:自己独自一人,怀着孕的身子行动不方便,又背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哪里还有力气携带沉重的东西呢?最后,她只好慌慌张张地把磨现成的一小布袋高粱面,还有吃剩下的几个夹馅饼子,一齐装进篮子里,用一只胳膊挎起来,用另一只胳膊揽住背上的孩子,重又迈出门坎儿。
她锁上了屋门,锁上了院门,加入那些狼狈不堪的,逃命的人群里,离开了村庄,盲目地继续往前跑。
本来,县城是比较保险的。只是它的三个城门(宝坻县城没北门)局势一变就紧紧地关闭了。距离官道近和村子稠密的地方不能去,逃命“跑反”的只好朝人烟绝迹的大野洼里跑。据说,大兵来到,攻打不下城池的话,就骚扰四周的乡村。他们不会在这样的大冷天,跑到没村没店、没酒没肉的漫荒地里游逛一番。所以,这地方被逃难的众人公认是生命财产的安全保险之处。
野洼里铺着一块一片的薄薄的冰凌,立着一棵一簇没有折倒的庄稼秆儿和枯干的芦草。只有那隔上一里半里就立着的一座座高粱秫秸撺,成了遭难者们躲避刺骨寒风的所在。
母亲疲惫不堪地从一个挤满人的秫秸撺,奔到另一个挤满人的秫秸撺,终于找到了我的大伯一家老少。
她那悬挂着的心这才安顿下来。
远处鸣响着枪炮声,时起时息,断断续续。提心吊胆的庄稼主儿们,听到枪声响起就吓得抱着脑袋、捂着耳朵,面色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尽管放射枪炮的地方离大洼起码得有五、六里路远,仍然这样本能地紧张和害怕。只有在没有枪炮声的空隙里,他们才低声说话儿,拾柴禾,架锅做点东西吃。枪炮声停息了一天一夜,证明大兵已经过去,他们还是惊魂难定疑神疑鬼的,谁都不敢回家。直到胆子大的男子汉偷偷地摸进村子,探得虚实,转来报信儿,有些人还是迟疑地不肯动身离开这又潮湿又寒冷的荒郊野外!
我的母亲实在呆不住了。虽然在特殊的时刻、特殊的气氛中,大伯一家人对她是亲近的,是照顾的,她却总不愿意依傍他们。特别使她焦心的,是我的姐姐在野地冻一夜,就发起高烧。等到探听来的情报一传开,她就决定离开这儿。无论大伯一家人怎么劝阻,怎么反对,她都不肯听从;拿定主意,跟随第一批属于胆大的难民回转家园了。
家里的情景更凄惨!
锅被砸了。碗被摔了。鸡被抓走了。粮食、被窝全都没了踩影。……
母亲不仅没有象邻家人那样大哭大嚎,或大骂大吵,甚至没吭一声,便关上门板儿,一边用糠秕煮些粥吃,一边照管我那得了病的姐姐。一连几天不出门,怕听那些可怜的人们乞求可怜的话。
姐姐的病渐渐地好了。
母亲的心也跟着放稳了。
大妈打发她的大儿媳妇来报信儿:“二婶子,快跑母亲一愣:“又来大兵啦?”
“过了河,到白龙港了!”
“你们先走,我随后走。”
母亲没有思量,也没迟疑,就收拾东西,打个小包裹,挎上,背起我的姐姐。随后她锁了屋门,又锁了院门。
“跑反”的人流,又一次涌满街道,缕缕行行地朝着村东的大野洼淌过去。
母亲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跟他们背对背地一步步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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