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41)
第四十一章
母亲好象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就返回来了。她打开门,没有开灯,伸手摸摸我的头,小声问:“还没睡着吧?”
我噌地坐起来,连忙应声:“我等着你呀!”
“那就起来,跟妈出去一趟,办件事儿。”
“办啥事儿呀?”
“到你七叔家看看。”
我高兴了:“哎,哎,到七叔家玩儿了,到七叔家玩儿了!”
七叔,我印象中的第一个干佬儿,日子过得越来越阔气。住的那两间通连着的屋子,全用白色的,有花纹的纸裱糊过,一进去好似钻到神仙洞府里。铺盖着的被褥,全是缎子面的,溜光堂亮。连枕的枕头都是绣花的。他家还有一台很大的留声机,有好多唱片,都是人们经常哼唱的流行歌曲。我要想听哪个,又叫不上名字,只要念出里边一句词儿,七叔就给我找来那张放。他家还不断糖块,放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多会想吃,都可以拿一块放到嘴里。每次临告别的时候,七叔和他新娶来的媳妇,我的七婶,还要抓一把往我褂子兜里塞。更有趣儿的是,七叔还会讲故事,讲“聊斋”,都是鬼、神和妖怪,怪吓人的。一边听一边害怕,反而更想听。……因为这些,我特别爱到七叔家去玩儿。
姐姐爬起来说:“妈,我也去。”
“乱糟糟的,去那么多人干啥?你躺在炕上等着吧。”母亲把她扳倒下,说,“我们到那儿就返回来,不耽搁。”
姐姐没吭声,显然不乐意独自留下。
母亲挺急的样子,没有再理姐姐。她先把我轻轻地推出屋,回手倒锁上屋门,把姐姐锁在黑暗的屋里。
屋外面的街上比屋里亮,是一片朦胧,一片寂静。
我感到十分神秘,而又十分兴奋,好象英雄们要去出征,又象去探险,要去创造什么奇迹。
出了胡同口,母亲弯下腰,小声地叮嘱我:“到了那儿,我跟你七婶说话儿,你就悄悄地撩开门帘子溜进屋里去看看。……”
我奇怪地问:“看什么呀?”
母亲说:“不论看到谁在屋,只要他不说话,你也别吭声,赶紧退出来,拉我回家就行了。”
“这干啥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
七叔家住在北街,挨着小工房,跟我们并不太远。夜间路上没有行人,没有摊贩和车辆阻挡,所以很快就走到了。
这是一排平顶房的大院,里边又用一道半截子墙隔成小院。没有门。拐进去就到了那亮着电灯光、挂着花帘儿的窗前。此时,屋子里正放着流行歌曲,从支开着的窗户传出一句“云儿飘,星儿闪耀,海上息了风潮。……”挂着竹帘子的门,却紧紧地关着。
母亲拉着我,走到屋门前,停住脚步之后才大声招呼:“他七婶子!他七婶子!”
屋里的留声机的歌唱声戛然停止,愣了会儿,七婶终于在里边搭腔:“谁呀?”
“我。”
“噢,梁大嫂子。您刚离开,又转回来,有别的事儿呀?”
“跟你再说几句话。”
“他七叔还没回来,十有八九今儿个又住柜上不回家了。真对不起,我正洗身上。今儿个热,全是汗。”
“你慢慢地洗吧,别慌。”母亲冲门扇说,“我在外边等等,等你洗完了咱们再说。”
屋里边停止了动声好长一阵儿,闪现出七婶那小巧玲珑的身影。因为她背着灯光,脸色一团黑,看不清眉眼和表情。只见她一迈出门坎子,就又随手带上了门,一边系着钮扣,一面迎上我们,挺亲热地说:“哟,臭头也来了?这么点小人也熬眼儿,真不困乏?大嫂子,屋里边闷热闷气的,象个蒸笼,外边倒凉快点儿。您还是在外边坐坐吧。”
母亲说:“行,外边更随便。”
七婶猫腰伸手,从屋檐下拿小凳子。
母亲不声不响地捏捏我的胳膊,轻轻地推我一把示意我赶紧照计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屋去看看。
我当时怀着一种一半属于调皮的兴致,一半属于用“听话”向母亲讨好的心气,特别机灵地抓住了时机——七婶刚摸到小凳子,搬起来还没有转过身来的当口,便动作敏捷地一步跃到门口,揭开竹帘子,推开门,跨到弥漫着香水和酒精气味的屋子里。
灯光很刺眼,但很快就看到小炕桌,炕桌上停放着的留声机,留声机和桌子那边倚着花缎子被窝半躺半坐的人。这人,正是我母亲和孙大叔寻找不见的,父亲的拜把子兄弟老七,我的干佬儿。
我喜出望外地正要喊一声“原来你在家呀”,立刻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呆住了。
当时,七叔惊恐地抬起脑袋,无声地对我瞪起两只愤怒得冒出火苗的眼睛;同时耸动鼻子,捣动牙齿,对我做凶恶相;随后,一只戴着金晃晃戒指的手,用力地冲我做轰赶的手势,象赶一只野狗那样。
我被吓懵了。因为我从未见过任何人给过我这样的脸色。我怀疑他发了疯。疯子是会打人的。
我扭头就跑。
被我拉开的门撞到脸盆架上。
被我撞开的竹帘子断了一个挂襟儿。
我一个趔趄,跌到正在从七婶手里接小凳子的母亲的怀里。
七婶见我从屋里出来,吃惊地叫了一声:“啊,臭头,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除了淘气讨人嫌,还能干啥好事儿。”母亲接过话头儿,使劲儿捏我的手跟七婶说,“你歇着吧,我们回去啦。”
“再坐会儿吧。”
“不啦。”母亲摇摇头,“一会儿,等他七叔回来……”
“妈,他……”我插嘴想说七叔在屋里藏着。
母亲连忙用另一只手把我的脸摁在她的身上,堵住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接着对七婶交待,“你就告诉他,不用他费心出面保你大哥了。这年月,沾官派的事儿,容易受牵连哪!”
“大嫂子,你这话可就说远了。他们哥儿们,是生死之交嘛。”
“话这么说说,说过去拉倒,还能动真格儿的谁也怕死,谁也贪恋活命。……你歇着吧,改日见。”
七婶很不自然地往小墙圈外送我们,说:“他回家来,我立刻让他去保大哥。”
“不用,不用。我已经托人找到别的铺家担保了。”
“真的吗?您可别光为心疼你七兄弟,骗我呀!”
“我活这么大,从来不对谁说假话,不会欺骗人。”母亲拉着我走,头也不回地说,“你大哥交朋满天下,知心无几人。可总还有个把见死能伸伸手、讲讲良心的!”
走到街上,我把被堵在肚子的话往外吐:“妈,我七叔就在屋里躺着。你不信!”
“我刚才跟你孙大叔来找他那趟,被那小娘们儿拦挡门外边,我就觉着里边有鬼,才让你去帮我探个虚实。”
“那你为啥不进屋去叫他呢?”
“我知道他到底儿是个什么人就够了。进屋叫他?”母亲唾一口,“呸,我不赏给他那份脸!”
回到我们家的屋里,姐姐仍然没睡着,翻个身,扬起脸,小声问:“妈,你们找到我七叔了吗?”
“那是你爸爸一个真正的酒肉朋友,白眼儿狼!”母亲气呼呼地说,“常言道人在人情在。我的人还活着,他就换了心肠变了脸,全忘掉往时对他的恩情。这些年,你爸爸把他当亲兄弟对待,我也没少伺候他。那些酒,那些饭,还不如喂狗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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