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52）
第五十二章
小胖墩的哥哥、那个白脸少年，他的真名实姓叫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打听过。
小百岁练功卖力气，演戏也挺认真。每天上午，所有唱戏的人都还睡大觉的时候，他便早早地起来，在那不大的院子里踢腿、劈叉、耍拳。有时候，他两手摁地，两脚往后翻起，蹬在墙壁上，脑瓜子朝下，倒站着，一站就是好长时间。据小胖墩说，他哥哥在院子里练功之前，已经到野外走了一圈儿。是到没有人、空气好的地方遛嗓子。
小胖墩说：“我哥哥恨不得一天就能唱得红起来，成了名角，多挣钱，好到东北去看他的亲爸爸和亲弟弟妹妹。”
姐姐反问他：“你咋不跟你哥哥一样练功呢?”
小胖墩一笑，摇摇脑袋：“我可受不了那份儿罪。我害怕上台。”
“那你咋还学戏呀?”
“应付我妈呗!”
“等长大了你不会唱戏咋办?”
“我要好好念书，当大官儿!”
小百岁的脾气特古怪。戏班子的人都这么说，我和姐姐也感觉到了。在家里，他除了练功，背词儿，就是在屋炕上默默无言地坐着。到了戏园子里，也是扎到没人或人少的地方，独自呆呆地想心事。他不爱说话，不爱理人，不爱凑热闹;也不象别的演员那样，不该自己出场的时候，就跟同台的伙伴们坐到一块儿抽烟、嗑瓜籽儿、聊大天。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他拿大架子的表现。瞧见他那副板着的面孔，挺让人不好意思，让人别扭。然而，我又很崇拜他。从打头一次看到他从叠在一起的三张高桌上翻跟斗下来那会儿起，我就开始崇拜他。我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巴结他，向他讨好。比如说，他化妆完毕，我就忙给他端洗手的盆子;他每一次下场回到后台，我就站在一旁给他打扇子;演出最后结束，他卸装，我就赶紧地替他接服装、递鞋子。可是这一切一切，全等于白费。他好象根本就没留神我，没留神我对他的好心好意，没留神我对他效劳的举动，很少正眼看我一下，很少跟我说句话，更没有给过我一回笑脸。这怎么算“相好的”呢?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远远地离开他。除了爱看他翻跟头，也爱看他匆忙地卸装和在旮旯忧郁地发呆。
自从他妈从唐山找来新戏本子以后，有好几天在家里没见到他吃饭，在戏园子里没见到他上台。这很使我们纳闷儿。有一天晚上，我们到他家悄悄地打听底细。
我问小胖墩：“你哥上哪儿去了?”
小胖墩说：“他偷偷地到刘老师住的店里学戏本去了。他憋足劲儿，要在赵各庄露一手，扬扬名!”
“刘老师是干啥的?”
“他从前是唱二黄的武生，练功夫的时候摔折了腿，就到处教徒弟，挣饭吃。我哥哥演一场戏，他给指点一回。我妈让我在一边听，白沾光，不花钱。”
我们在窗户外边咬耳朵根子嘀咕这话的时候，窗户里边，小胖墩的爸爸妈妈正顶嘴儿。他们虽然压着声音吵吵，可是我全听清了。
小胖墩妈很不高兴地说：“这回关系着孩子的一辈子成败的大事儿，你怎么老给泼冷水、打破坏楔儿呀!”
小胖墩爸爸也没好气地回答她：“我看着你们那么瞎排胡闹，都替你们害臊。就说张生会见莺莺吧，本是登着梯子，越墙而入，怎么能翻跟头呢!”
“没告诉你，为了叫座儿，要文戏武唱嘛!新就新在这个地方，你偏偏就看着黑眼!”
“不是看着黑眼，新也得有个分寸。三张高桌的墙，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跳?……”
“所以才叫赵各庄的人开开眼，给我们小百岁来个满堂好儿!”小胖墩妈不等小胖墩爸爸说完，就机关枪一样“嘟嘟”开了，“刘老师说得对，崔相国夫人住的不是小五道庙，而是大寺院。大寺院的墙，能跟秫秸寨子那么矮，小狗子都能跳过去呀!你快给我一边儿凉快去，这回由老娘一手承包，保管我们小百岁一步登天，你等着收洋钱票吧!”
大约又过了两天，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等我们吃完饭，小胖墩就高高兴兴地来找我们看戏去了。
燕春楼门前异乎寻常的热闹和拥挤。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墙壁上出现一张门扇子一样大的海报;粉红的纸，黑亮亮的字儿。一排大字是“新编首演大型古装戏《新西厢记》”，虽然标着主演花艳芳，却没有下边一溜介绍小百岁的字儿醒目。
小胖墩似乎象背课文一样，把海报背得烂熟。他给我姐姐从头念一遍;念到介绍他哥哥的地方，特别认真，一字一顿的:
“武生反串书生，张生跳墙会莺莺，小百岁大献绝技，看官将一饱眼福!”
我们挤进戏园子，直奔后台。
小百岁已经化了妆，跟一伙都化妆完毕的人坐在一起，听人们说说笑笑。光这一点，就跟以往大不相同。我还发觉，他的模样神态也变了。过去，他尽管被打扮成英雄豪杰的架式，但是他的气质并不威武。今天，他一破常规地被打扮成文弱书生，倒让人感到跟他本人的性格很和谐，因此很真、很象，从而给他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俊美和可爱。他的心气似也跟从前两样:挺好奇地左顾右盼，见我们跟着小胖墩进来，主动地冲我点点头，还龇牙笑笑。我头一次发现，他的牙齿特别整齐，特别洁白。
我很高兴，象好朋友那样凑到他身边，也对着他笑。
小胖墩拉着我们往外走的时候，扭转头，十分诚恳地对小百岁说：“哥，卖把子力气，我给你喊好拍巴掌!”
小百岁非常亲切、非常感动地冲着他弟弟点点头。
我一边在走廊上迈步，也一边打定主意：小胖墩一叫好，我也跟着叫;他拍巴掌，我也跟着拍。
三次通儿打完，破例地没有帽子戏，一开场就是正戏《新西厢记》。
扮红娘的那个女角，原来是我第一次看的《花园会》里的丫环小红。原来她叫花艳芳。这回她打扮得更加光彩照人，舞蹈得更加活泼美妙。她唱得也极好听，就是听不懂词句。但是她招来一次又一次的喝彩声。
扮演莺莺的小胖墩妈，甚至于扮演张生的小百岁，都没有引起观众的兴趣。不论在他们唱的时候，还是念白的时候，楼上和池子里的人，走动的走动，聊天的聊天，乱乱哄哄，什么都听不清楚。
我看得出，坐在戏台角上观阵的小胖墩爸爸，不住地皱着眉头往台下张望。我身边的小胖墩，时时地唉声叹气。我姐姐也是一副扫兴的神态。面对这种情形，我心里也不知不觉中有些着急了。
乱蛤蟆坑一样的戏园子，戛然间静了下来，几乎把我吓了一跳。随后，所有观众都异乎寻常地活跃起来。
原来戏台上正有人摞高桌。三张高桌上，又加了一把椅子。这当儿，小百岁——张生张君瑞已经一边唱着一边攀登上去。
池子里边，楼上包厢里边，响起雷鸣般的呼叫声和拍巴掌声。他们一个个仰着脑袋、瞪着眼睛，紧紧盯住小百岁，迫不急待地要看看最惊险、最开心的一幕!
小百岁站在高桌顶端的椅子上，又摇头拂袖地唱了一阵子。瞧见站在下边的红娘朝他招手，他便喊了声：“小姐，张生来也!”一只胳膊背到身后，一只胳膊举过头顶，然后往下一扑，在半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由于袍子的大襟儿兜住了风，长长的水袖蒙住了脸，只听“呼啦”一声着了地。
掌声和喝彩声暴风雨般地响起。
小胖墩又喊又叫又拍巴掌。
我也想跟着他喊叫拍巴掌。可是没容我喊出声、拍出声来，就看见刚落地的小百岁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冲向台口，撞断了栏杆，跌到戏台下边去了!
整个戏园子这下炸了锅。池子里的人往前拥。楼上的人往下跑。戏台上的红娘、莺莺和观阵的小胖墩爸爸，一齐呼喊着往台下跳。后台的人也都跑到前台台口。……
小胖墩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嚎声：“哥哥呀!”
我紧紧地跟着他，在似乎摇晃着的燕春楼里看到最悲惨的一出戏!
几个人在人挤人、人踩人的缝隙里，把满头满脸是血的小百岁抬出门，抬到一辆洋车上。
小胖墩爸爸和妈妈，一人抓着车座的一边，一声接一声哭喊：“小百岁呀!我的小百岁呀!”
直到矿务局医院的大门口，小胖墩被放进去了，而我、姐姐和数不清看热闹的人，都给铁栅栏门阻挡在黑暗的外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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