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火了之后,引发诸多讨论,中青报撰文《“做题家”们的怨气,为何要往丁真身上撒?》,引发更多讨论。
我个人觉得,中青报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好就好在我们能透过中青报提供的某些现象,去讨论某种本质层面的问题。
中青报批评做题家,“细品这些做题家们指向丁真的怨气中,不乏这样的想法——‘我那么努力学习,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一个长得好看,学历却不高的人成功?’与其说是丁真的成功让他们感到不满,不如说是丁真和他们境况的对比,激活了他们心中积郁已久的怀才不遇感。显然,他们并不是因为看到了丁真,才突然开始自己感到委屈与不平的,只有那些常年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生活未达预期的人,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者的幸运故事如此敏感。这种敏感的来源,在于他们一旦与人比较,就会更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痛苦。”
这段话有两个关键点。
首先,“我那么努力学习,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一个长得好看,学历却不高的人成功?”这样的抱怨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是一个大前提,是原则性问题,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其他的都无从谈起。
“我那么努力学习”,学习的是什么?学习的是科学文化知识,是能够创造价值(物质的和精神的)的科学文化知识。我学习这些是为了什么?学校告诉我们,学习这些是为了建设美好的新社会。
“到头来没有一个长得好看,学历却不高的人成功”。这里的成功指的是什么?从上下文语境以及整个事件来看,指的是在社会分配中获得的收益。丁真为什么能获得较高的收益?是因为丁真创造了价值吗?不是,丁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丁真获得这种收益,仅仅是因为他带来了流量,而这种流量使得资本能够更快地把其他人创造的价值(比如某种产品)换成一般等价物(也就是金钱),加速资本流转,让资本获得更多的收益,因此,资本也愿意分给丁真一杯羹。
于是,这个问题就变成了这样:我那么努力地去学习能够创造物质价值和精神价值的科学文化知识,并且的的确确以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创造了价值,但是到头来却发现,创造价值的人,他们的收入却不如一个因自身长相引来流量而能加速资本周转的人。
于是,他们抱怨了。这种抱怨恰好反映了一种朴素的向往,他们向往一个这样的社会:创造价值的人能够获得“更多”的产品份额。而这种向往又反映这样的一个事实:劳动对资本自发的反抗。
其次,“他们并不是因为看到了丁真,才突然开始自己感到委屈与不平的,只有那些常年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生活未达预期的人,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者的幸运故事如此敏感。这种敏感的来源,在于他们一旦与人比较,就会更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痛苦。”
这段话非常重要,因为这段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广大的做题家“常年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生活未达预期。”
所谓做题家,主要指的是小镇做题家,也就是说,不是富豪子弟,不是官宦人家,而只是生于村镇,长于县城的一批人。他们是一批渴望着通过高考来改变命运的贫民子弟,但是他们却发现命运在不断地嘲弄着他们。
他们读书的时候就发现,有些老师会更加关照家庭出身更好的学生。他们找工作的时候会发现,成绩好不如爸爸好。他们工作之后会发现,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如二代一个月的零花钱。
当他们996的时候,老板的腰包又鼓了一点;当他们辛苦工作的时候,房东的房租又涨了一点;当他们渴望在城市立足的时候,城市的房价是那么遥不可及;当他们青春不在的时候,资本又会无情的将他们抛弃。
他们“常年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他们的“生活未达预期”,他们不明白,创造价值的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辛苦,而拥有资本的人为什么又如此残酷!
中青报接着讲,“幸运的人到处都有,丁真既不是众多网红中挣钱最多的,也不是走红原因最离奇的。每周彩票开奖,都会有人毫无来由地成为百万乃至千万富翁,然而,我们很少听说有人会嫉恨彩票得主。这既是因为大多数人认为自己的收入匹配自己的能力,也是因为彩票得主这个群体面目模糊,因此很难让失意的人明显找出他们不如自己的地方。遗憾的是,丁真的形象太具体了。尽管英俊的面孔、独特的文化背景、在艰苦环境下独立生活的经历,都对他的成功有所作用,但缺少学历这个特征,还是深深扎到了那些失意做题家们的心。”
这段话也非常重要,这段话同样讲出了一个真理。被压迫的人,在日常的生活中充满了抱怨。今天,也许是这个暴发户引发了某人的牢骚,明天,也许是那个小老板导致了某人的抱怨。他们有时在聚会的时候哀痛压力山大,有时在撸串的时候咒骂生活不公,只不过这日常的抱怨都是零散的,被淹没在了资本的滚滚洪流之中,只能依稀听见他们为生存而奔波的叹息。
但是,某些具体事件由于其极具代表性和普遍性,往往能激发起他们广泛的声讨。之前的996是这样,福报是这样,人民富豪是这样,商业是慈善是这样,而丁真也是这样。
丁真是无辜的,但是丁真却是具体的,“丁真的形象太具体了”,他成了广大被社会毒打而满腹怨言的青年人咒骂社会的突破口。
其实,他们咒骂的不是丁真,而是这个让创造价值的人艰难挣扎的现实。
这一点,中国青年报大方地承认了,“但也很难说那些嫉恨丁真的做题家有多刻薄。说到底,这样的反应虽然不怎么体面,但却发自于自然的人性。倘若一个做题家的生活基本令人满意,足以回报其求学生涯中付出的努力,他根本就不会去在乎这位康巴小伙是否幸运,以及他又是靠着什么才得到了这种幸运。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努力未能给他相应的回报,使其总有一种被剥夺感,丁真们都可能令其芒刺在背,痛彻心扉。”
中国青年报不仅仅承认了这一点,还认真地做出了分析,“我大概知道做题家们怨的究竟是什么。那些家境平平,靠着学习好杀入名校的孩子,每个人都是带着亲人的殷切期待,和金榜题名的梦想成长起来的。在整个学生时代,他们体会到的校园规则都是知识(准确地说是分数)就是力量、努力就有回报。因此,当他们发现社会并不总是依照读书的努力程度和优秀程度给予他们回报的时候,难免感到迷茫和痛苦。”
这一段分析同样精彩,精彩之处在于揭露了当前教育的某些问题。
“那些家境平平,靠着学习好杀入名校的孩子,每个人都是带着亲人的殷切期待,和金榜题名的梦想成长起来的。在整个学生时代,他们体会到的校园规则都是知识(准确地说是分数)就是力量、努力就有回报。”这是在说什么呢?这是在说当前的教育对学生存在某种欺骗性。所有的老师都在告诉学生,你们不要管其他事情,你们好好学习,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就能改变命运。但是,当这些同学考上大学之后,发现的却是巨大的阶层鸿沟。
当然,学校毕竟还相对单纯,因此,学校往往还能构筑一道薄薄的防火墙,让这些学生保持一些纯纯的臆想。而当他们进入社会后,这一切都凸显出来。中青报是这样说的,“一方面,现实社会的规则和校园本来就是不同的,一个人的综合能力也并非仅靠做题水准就能衡量。对于这一点,做题家们在走出校园之前还应早做准备,让自己适应更加立体的社会评判体系,这才不至于一下子被社会打懵。另一方面,当下的社会竞争,对一部分学到了真才实学的人而言,也确实有不够公平的地方。对此,社会面对这部分人的不满和愤怒,还应主动反思,让被埋没了的金子也有机会发光。”
这段话中青报说得比较含蓄,但是经历社会的人自然能够读懂。
“现实社会的规则和校园本来就是不同的,一个人的综合能力也并非仅靠做题水准就能衡量。对于这一点,做题家们在走出校园之前还应早做准备,让自己适应更加立体的社会评判体系,这才不至于一下子被社会打懵。”
这里说了两点。第一,“现实社会的规则和校园本来就是不同的,一个人的综合能力也并非仅靠做题水准就能衡量。”我们当然知道,综合能力不和做题水准挂钩,对这,我们做题家群体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但是问题在于,综合能力不仅不和做题水准挂钩,也不和科研能力挂钩,也不和工作能力挂钩,而是更多地和资源、关系、资本等等一系列不直接创造价值的事项挂钩。而对于这一点,做题家们在走出校园之前还没有做好准备,好有些人天真地信奉十数年教育灌输给自己那些东西。所以,他们一下子被社会打懵了。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去适应这样的“社会评判体系”呢?这才是做题家所不解的,所愤懑的,所声讨的,所控诉的。
中青报接着说,“然而,话说回来,不论做题家们的痛苦多么真实,多么值得社会同情与理解,丁真都是无辜的,并不该成为别人的泄愤对象。丁真既不是做题家们所面对的不合理现状的成因,也无法为做题家们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对着丁真开火,希望以此改变社会评价标准,注定是缘木求鱼,只会在伤害别人的同时给自己添堵。相比之下,不论是做题家还是其他人,都应关注到问题的真正成因,设法让我们的社会更加公平地回报那些努力的人——要实现这一点,靠的显然不是把一个有助于推广其家乡风貌的幸运儿拉下马。”
这段话中,真理与谬误掺半。
“不论做题家们的痛苦多么真实,多么值得社会同情与理解,丁真都是无辜的,并不该成为别人的泄愤对象。丁真既不是做题家们所面对的不合理现状的成因,也无法为做题家们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对的。
“相比之下,不论是做题家还是其他人,都应关注到问题的真正成因,设法让我们的社会更加公平地回报那些努力的人——要实现这一点,靠的显然不是把一个有助于推广其家乡风貌的幸运儿拉下马。”这也似乎对的。
丁真仅仅是抱怨的突破口,而不应成为抱怨所攻击的最终对象。抱怨的对象,应该是那个导致“劳者不获,获者不劳”的“评价体系”及其物质基础。
但是“对着丁真开火,希望以此改变社会评价标准”,并非是缘木求鱼。社会的进步,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在一系列的事件、行为、呼吁等等中完成的,每一次小的行为,都必然构成整个大的结果的一个环节。而在每一次具体行为中,往往会把某个具象的人和物作为突破口,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中青报后半段话是错误的。
感谢中青报,你们提供了详尽的素材和逻辑,让我们一起透过现象,去看到了某些本质:希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贫民子弟,在经历了教育的某种欺骗后,怀揣着天真的臆想来到社会,被真实的社会不断欺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遭遇了各种不公,体会了各种痛苦,他们模糊地感到了某种压迫他们的东西,他们在生活中抱怨,在工作中哀叹;这种日常的愤懑因为某个具体的事件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了对某个个体的讨伐;这种声讨,从现象来看,针对的是某个具体的人,从本质来看,针对的是某种“评价体系”及其物质力量;这种声讨的对象当然是不准确的,声讨本身还是自发的,但是,蕴含在这个声讨后面的社会现象和力量,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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