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
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
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穆旦《裂纹》
“人们总是倾向于将80年代视为精英知识群体的‘黄金时代’和‘理想主义’文化盛行的启蒙时代,一个更关注精神而非物质、更关注理想而非现实的浪漫时代,同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作为‘文化英雄’居于社会中心位置的时代。”[1]“八十年代有一种气息。它并不能被八十年代的新思想所包容。我觉得这种气息和社会主义文化有关。它无法被表述,但这气息还存在。说实话,相比于知识分子,我更能在普通人身上闻到这种气息。”[2]《你好,李焕英》呈现了一幅典型的八十年代生活图景,里面并没有知识分子的身影,他们正诗意地栖居在尚未完工的象牙塔里。八十年代意识形态的确立经历了弑父过程,郭松民过度强调这一断裂,将其命名为“弑父年代”,[3]而在影片新旧意识形态的对抗中旧意识形态显然占了上风。
知识分子的精神食粮是自由、独立、浪漫等所谓贵族气质,八十年代所保留的社会主义文化的尾巴使普通人也具备一种气质,他们不强调物质但也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关注精神但不会以精神贵族自居。“一般家庭,家庭条件都一般”是当时物质条件的写照,搪瓷缸、手电筒对他们来说已经算奢侈品,在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之下他们无需为第二天的生活担忧,他们的精神面貌是乐观向上的。

贾晓玲的闯入使黑白画面逐渐变成彩色,尘封的记忆被打开。“0”与“1”的戏谑仍会给人一种未穿越的错觉,这似乎也在暗示某些地区的经济发展阶段仍停留在八十年代,穿越的事实最终通过日历所标示的统一的时间来确证。
如同黑白画面所象征的遥远、落后的想象,穿越开头人际关系的反映也有几分刻板。“现在生活作风抓得严”是对“保守”的戏谑,[4]贾晓玲与八十年代的距离通过人与人的距离反映出来。(对辛酉的误读也体现了时间的距离感)
购买电视时贾晓玲用拙劣的谎言萌混过关,全场无一人质疑她的谎言,哪怕后来路遇下班的售货员谎言也没有被识破。原因很简单,在那个时代欺骗是不可想象的,今天许多老年人轻信各种推销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这种认知。二人转表演中观众将“摔跤”视作意外事故,因为这一时期的表演是不会消费人的身体缺陷的。[5]
85年之前改革没有急于抛弃毛时代的遗产,各种基层组织得以重建,日用品供应增加,社会保障更加完善,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6]恋爱问题上厂长的儿子沈光林也要躲避众人的目光,更要警惕妇联,因此面对贾晓玲的询问他不断试图确定对方的身份。[7]
“一九七九年,国营企业平均月工资为六十八元,布鞋价格大约要花费工资的百分之七,成品衬衫百分之十三,半导体收音机百分之三十三至六十七。单速自行车要花费两个半至三个月工资,脚踏缝纫机不足三月工资,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大约七个月工资。”[8]81年票证时代仍未结束,票证是贫穷的结果,而非原因,今天主流叙事往往将因果倒置。[9]计划经济体制中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的需要,而非利润,工人只需完成国家摊派给工厂的指标,不必为生产拼命,故而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生产效率低下。[10]当时没有大数据,计划制定存在诸多困难和问题,但经济也是在快速发展的。压榨工人可以迅速提高效率,为追求利润而生产在生产大量剩余产品的同时也导致工人权益得不到保障和资源的极大浪费(如之前曝出的盒马鲜生事件)。
那个时候,楼房里的厨房和厕所还是公用的,虽然有时候在女人中间免不了生些闲气,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洋溢着一种亲情。家家的门都敞开着,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门聊天。总有一二家成为楼里无形的俱乐部,吃过晚饭,人们就会在那里陆续聚集,喝茶抽烟,说些厂里的事情,或者感叹世事变化。蔡翔《神圣回忆》第30页,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4月版
“单位是大部分城市居民就业和生活资料的来源;它对人们进行组织、管理、管制、培养、教育和保护,为他们提供身份和面子,并且在截然分开的空间单元中形成整合的共同体,城市居民于此产生了地方感和社会归属感。”[11]买到电视后李焕英并没有关起门来自己看电视,而是和同事们一起看,电视这一私人空间的物品承担了电影的功能。此时人们的生活空间还没有被拆散成家庭,在工厂中“单位”依然是人们共同的生活空间。[12]“城市居民实际上就是‘单位人’,他们享受物质福利和参与更广范围的社会活动的能力并不来自于先天的公民权,而是他们在单位中的成员资格。就此而言,中国的城市社会不是一个个人的集合,而是由单位组成的。”[13]
电影也提示着某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四位队友呈现了变化的多重角度,雅文要独自一人完成秋收,因为集体已经解体了,解决办法很简单,就是重新借助集体收割;桂香象征着革命的退潮和符号化,排球赛中她借助象征革命的帽子信心满满重返赛场,一阵风吹过她又尴尬地离开,革命符号虽然在心理上还能给人慰藉,但在现实中已失去了力量;艳华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却戴着厚厚的眼镜(她的知识很可能来自工人夜校,毛时代工人的文化素养是超过任何一个时代的),她表示要弃武从文写诗,这一形象是缝合的,民歌运动时期全民都可以是诗人,写诗成为每个人的一项权利,八十年代朦胧诗崛起,诗重新被精英所垄断,诗歌也成为附庸风雅的东西;毛芹想要做一份投入少、不累人、来钱快的工作,毕竟卖茶叶的人都可以成为万元户,虽然电影为她找到的赚钱方式是套圈,(不久后几个被圈中的地方也的确率先富了起来)从历史进程来看,最符合条件的工作是不久后如雨后春笋出现的倒爷。
排球赛的裁判是颠勺的,因此对出界有误判,他对得分的随意改动也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因为大家乐在其中,比赛结果并不重要。这场比赛本质上是一场工人的娱乐活动,最重要的是工人的参与权。当贾晓玲问到冠军能不能提干时李焕英明确表示不能,奥运会冠军也不能提干,此时荣誉并不能转化成现实利益,只有当比赛与利益无关时“重在参与”才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领证这一情节中两种意识形态直接交锋。“你这不是走回老路了吗?”“什么新路老路的,再说你怎么知道老路就不幸福呢?”贾晓玲从物质角度出发,擅自为母亲选择了自己眼中的“更好的道路”,在她眼中“老路”意味着不幸,而问题在于由谁来选择道路与哪条路更好同样重要。
“当领导对他们下属的工人有雇用、解雇、奖赏的权力时,工人作为个人便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这些领导。当个别的领导对其下属的雇用、解雇、奖赏的权力被集体的协约或国家规章所限制时,这种个人的依附性便减弱了,而依附的形式也就变得更为非个人性质的制度化。”[14]自由主义者往往将集体视作对个体的束缚和压迫,这种束缚甚至超过封建人身依附。他们往往对个体的主体性视而不见,在个体的主动参与中这种束缚会消解,个体可以在集体中自由行使自己的权利,在权利行使中集体毫无束缚可言,个体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难道也是一种束缚吗?集体解体过程中工人毫无选择的权利,显然这是一个少数人帮多数人决定道路的过程,对少数人来说这是一条通向金字塔顶端的康庄大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通往奴役之路。
[1]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第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版
[2]薛毅《当代文化现象与历史精神传统》第8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3]郭松民《评<你好,李焕英>:“弑父”年代》,独立评论员郭松民2021.3.2
[4]电影院中观众对吻戏起哄也有类似性质,《庐山恋》的吻戏被称为文革后的第一吻,观众在凝视中将这一行为视作奇观,而荧幕之外的我们也在凝视荧幕中的观众,对我们而言他们又成了一种奇观
[5]“‘十七年’时期的政治内容及其文艺建构在‘文革’中遭到相当程度的否定,就二人转艺术形式而言,其最大的损失在于主要由丑角承担的说口、使相等喜剧性表演几乎被删消殆尽,在极力突出完美高大阶级英雄的样板戏模式中,二人转成了‘严肃的歌舞’。”刘岩《历史•记忆•生产——东北老工业基地文化研究》第66页,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7月版
[6]“从建厂之初起,为了配合企业生产和方便职工生活,该厂就相继建设了职工食堂、医务室、托儿所、子弟学校、浴池、理发师、茶炉房、冷饮站、杂货商店、单身宿舍和职工家属宿舍等后勤服务设施,并主要由总务科以及后来的房管科和生活科负责管理。进入80年代以后,这些后勤服务设施的规模越来越大。”游正林《内部分化与流动——一家国有企业的二十年》第2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8月版
[7]妇联史可参考李乾坤《妇联参与社会治理的历史进程及经验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9年6月
[8]华尔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第65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9]票证是人们购买商品资格的凭证,只有钱或者只有票都买不到商品。票证制度可以通过限制购买资格的方式保证每个人都能买到生活必需品,问题在于如果穷人有购买资格而没有购买力,他们必然会选择出卖购买资格而换取货币,富人可以用钱购买无需票证的奢侈品,也可以购买穷人的购买资格,票证对穷人的保障也只能是最低层次的
[10]“正是这种由单位提供的终身职业保障(中国人称为“铁饭碗”)及其与低工资相适应的福利制度严重腐蚀了中国人闻名于世的传统美德:‘吃苦耐劳’。从而使得懒懒散散、松松垮垮的习气充塞于各单位之内,造成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恶果。”曹锦清、陈中亚《走出“理想”城堡——中国“单位”现象研究》第68页,海天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11]薄大伟《单位的前世今生:中国城市的社会空间与治理》第5页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3月版
[12]毛时代的生活常常被视作禁欲的,抛开其低水平的一面不论,很多地方我们都要去追问,比如在公共交通足够发达的条件下私家车是否是必要的,很多私人空间的必需品都是消费制造出来的,这本身就意味着浪费,对私人领域的过分强调必然导致人与人的区隔
[13]同上,第161页
[14]华尔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第22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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