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天鹅洲上》是刘继明从新闻中得到灵感而写的一部小说(《中篇小说选刊》 2007年第4期)。某派出所“扫黄”时,将一名发廊女以卖淫的罪名拘留,随后却发现这位发廊女竟是处女。小说从这一新闻出发,却并没有强调“处女卖淫”这一戏剧性的情节,而是通过城市与乡村的对比、现代文明与“大地”的对比、梦想与现实的对比,以及对周围不同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将这一则故事发展成了一个时代症候的隐喻,桂琳指出,“这部充满了寓言意味的小说让我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刘继明冷静地在故事里游走着,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编织一个完整而充满玄机的故事,实际上却在秘密结构着一个充满文化符号的寓言世界。”[5] 在这个小说中,主人公小米穿梭于各种矛盾之中,她在发廊中保持贞洁,却在最后无谓地献出了自己,以自己的处女之血质疑着整个社会与时代的合理性。从现实到寓言,是作者把握世界并进行艺术处理的方式,这一方式使小说不仅关注具体的人与事,而获得了更为宏大的视野和更加深邃的思考。
——李云雷《先锋的底层转向》

上篇
一
晚饭后,河口镇派出所的所长周斌从宿舍里出来,经过值班室时,对翘着二郎腿看电视的民警王长征喊了一声:“小王,别看电视啦,陪我出去转转吧。”
在民警小王的印象中,周斌是一位忠于职守的领导。上任头几天,他差不多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翻阅前任所长留下的那些积满厚厚灰尘的工作日志或旧卷宗,下了班还不忘记利用散步的机会熟悉镇上的环境。在河口镇派出所,除了正在省公安警察学校进修的另外一位民警外,只有小王和周斌两个人,小王每天呆在值班室里,除了偶尔接待几个上访者,基本上无所事事;陪同周斌散步,一方面可以到外面透透气,还能同新领导套套近乎,何乐而不为呢!
周斌调任现职前,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副科长,30多岁,中等身材,稳健结实,颧骨和眉骨有些突出,加上他总是紧闭着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得过于严肃。这无疑与他作为转业军人和县公安局前机关干部的经历有关,刚刚统一换发的新警服穿得一丝不苟,帽沿戴得很低,几乎压在眉骨上面,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有点像那些表现警察生活的国产电视连续剧中的一号人物,给人一种干练严谨和训练有素的印象。走在他旁边的王长征呢,恰恰跟周斌形成鲜明的对比:身材瘦长,显得有点单薄,他没戴警帽,头发凌乱,衣领敞开着,大大咧咧,一看就像通常那些作风散漫,吊儿郎当,没有经过什么正规训练的乡镇民警,跟河口镇随处可见的那些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王长征也的确像大多数乡镇民警一样,是通过他父亲的熟人关系,没读完高中就被招聘到派出所的,在县公安局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后,就上岗了。
现在,周斌和王长征穿过派出所通往镇子之间的一条小巷,来到了街上。时近黄昏,街上看不到什么人,除了几家歌舞厅和发廊,两边的店铺大多数已经关门,一阵南风,携带着浓郁的油菜花香,从附近的庄稼地里吹来,卷起满街的灰尘和垃圾,像一群乌鸦,在低空中打着旋儿,使镇子显得有几分寥落。
不一会儿,周斌和王长征就来到了镇子中心的十字街口。河口镇位于这个县最边缘的长江故道,远离县城,与邻县的一个国营农场接壤,地势较低,形成一个盆地。乡民们大多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犯案滋事的事也鲜有发生,曾经连续几年被评为全县综合治理先进乡镇。1998年长江发生特大洪水时,周斌曾经来这儿参加过抗洪 ,对当地老百姓对土地和家园的感情记忆犹新。此刻,周斌看见位于十字街口的人民广场一家歌舞厅门口霓虹闪烁,人头攒动,广场上小商贩小吃摊的叫卖声和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流行音乐震耳欲聋,使周斌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所谓人民广场,其实不过是一幢具有前苏联风格的三层楼房,始建于60年代,曾经是河口镇政府所在地,当年也许是镇上最为辉煌气派的建筑,但现在已经显得有些陈旧落伍,连影壁上镌刻的毛泽东手书集成的“人民广场”几个字,也早已被风雨剥蚀的模糊不清了。看到那些打扮时髦,脸上挂着幸福和欢乐表情在歌舞厅门口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谁也想象不出,就在短短两年前,人民广场被洪水淹没得只剩下半截旗杆了,这幅场景曾经在当时的县和省电视台反映抗洪的新闻里反复出现,其中,还有周斌和几个民警乘着汽艇援救落水群众的镜头……
周斌和王长征穿过喧哗的人民广场,继续往前走。天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但夜晚的镇子似乎比白天还要热闹。周斌默数了一下,走出短短不足200米,沿街的发廊就有十来家。每家发廊的名字都取得香艳十足,充满了浓厚的脂粉气,再加上朦胧暧昧的灯光和半遮半掩的门扉,更加容易使人想入非非。周斌不由咕噜了一句:“难怪有人说河口镇是小汉口的。果然名不虚传啊!”
“那当然。河口没有几家像样的乡镇企业,发廊和歌舞厅在全县可算得上第一,条件比县城一点也不差……”王长征顺口说,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自豪,“所长,要不我给你找家好一点的发廊…...放松一下?”
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到了街道的尽头。王长征见周斌没吭声,暮色中又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就理解为默许,带头向街边一家名叫“红粉”的发廊走去。
王长征还没走近,就“徐姐徐姐”地叫喊起来。话音未落,虚掩的门便无声地开了,钻出一个30来岁,满头卷发,衣着入时,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来。她一看见王长征,那张粉脸顿时笑开了花:“哎哟,是小王呀,这么长日子不见,我还以为你把徐姐忘了呢!快进来,快进来…...”说着,一阵风地跑过来拉着王长征的衣袖往发廊里拽。但王长征推开了徐姐的手,转过身指一指走在后面的周斌说:”我是陪所长来的。我们周所长整天忙工作,出来散散心。.徐姐,你可要好好招待……小米呢?.”
徐姐怔了一下,赶忙把那张漂亮的粉脸朝向周斌:“小王怎么不早说,所长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呀!快请进吧,我这就叫小米来侍候所长……”说着,扭过脸对发廊里喊:“小米小米,快出来,来贵客啦!”
徐姐一边喊一边去拉周斌的衣袖,但周斌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手说:“不了,我只是出来随便转一转。”便突然转过身,走了。
王长征和徐姐两个人都怔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王长征才如梦初醒,撇下徐姐,一溜小跑地向周斌追过去。
在回派出所的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黑暗中,王长征仍然看不清楚周斌的脸,但他想象得出所长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更加阴郁和深不可测。这使他在整个返回派出所的路上,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快要到派出所门口时,.周斌忽然问了一句:
“那个小米是谁?”
“小米……”王长征支吾着,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周斌没有再问,而是用忠告的语气说:“小王,你身为民警,以后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少往那种地方跑…..”
王长征脸红了一下,嘟哝道:“所长…...”
周斌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自言自语地说:“水祸固然可怕,黄祸也不可掉以轻心。看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王长征看见,周斌说这话时眉头紧皱,表情显得有些冷峻。他忽然想起来,前两天,周斌刚去县里参加过扫黄工作会议……
二
小米睡得正香,忽然被徐姐叫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瞅了瞅枕边的小熊猫电子钟,才9点多钟。平时每天她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晚上才开始工作,白天发廊里即使有再多的事,徐姐也从不叫她,今天是怎么啦?
小米正愣怔着,徐姐已经走进了她住的那间小房。小房以前是储藏室,用来堆放各种杂物的,只有七八平方米,小得像个鸽子笼,没有窗户,黑咕隆咚,又不通风,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潮气和霉味。小米本来与另外一个小姐也睡在按摩间的,前不久发廊又招了一个小姐,按摩间住不下,徐姐就让小米搬进了这间储藏室,算是给她享受一点特殊待遇。小米住进来后,潮气和霉味逐渐被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取代了,屋子里也以前整洁了许多,越来越像一般女孩子的闺房。有时候,小米也在小房里给客人做按摩,那当然是在发廊的生意特别好或者客人的身份比较特殊的时候。
徐姐走进来时,顺手按了一下门旁边的开关,但电灯没有亮。小米,灯又坏了?你跟罗海说一声,让他来帮忙修一修吧。徐姐倚着门框说。她穿着一件花格子睡衣,外面只罩了一件羊毛衫,趿拉着拖鞋,头发蓬乱,显然还没有梳洗,眼睑上的浮肿还没有消失,这使她有几分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即便如此,在小米眼里,徐姐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一夜没睡好,老做恶梦。徐姐打了个哈欠说,派出所那个新来的的所长把我搅得心神不宁。到现在左眼皮还在打架。徐姐微微蹙着眉,显得忧心忡忡。姓周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你没瞧见他那张脸,像一块铁板。我总担心会出什么事…..徐姐瞟了一眼躺在窄小的钢丝床上的小米。你们这两天也留点儿神吧!说完,她用手捂着嘴又打了一个哈欠,趿拉着拖鞋,走出去了。
小米听见徐姐踢踢踏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知道她又回楼上的房间睡觉去了。她这么早从床上爬起来,难道就是为了对自己说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小米纳闷地想。昨天晚上,徐姐和派出所的民警王长征喊她时,她和另外两个小姐正在发廊里看电视,当她闻声跑出去时,只看见了那个姓周的所长的背影。他为什么要突然走掉呢?小米从徐姐的脸上没有找到答案。后来,她看见王长征像被大人扔下的孩子一样,突然转过身追赶那个姓周的所长去了。小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县电视台正在播放《还珠格格》。小米这是看第三遍了,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小米实在太喜欢小燕子了,她的小房的墙上到处贴着小燕子的剧照。那会儿,小米满脑子都是小燕子活泼俏皮的影子,她甚至没顾得上还站在门口发呆的徐姐,就掉转身回到发廊里继续看电视去了。
此刻,小米琢磨着徐姐的那番话,仍然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干吗碰上这么一点事就紧张呢?发廊开张又不是才一天两天,镇上凡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哪个没进过红粉发廊的门。再说,河口镇有一二十家发廊,每一家的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小米躺在床上这么想着,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小米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当她梳洗完毕,拎着一只精巧的乳白色小坤包,像往常那样往外走时,徐姐还没有从楼上下来,另外两个睡在按摩室的小姐早已起床,正在打扫卫生,准备接待顾客了。小米同她俩打了个招呼,便迈着轻盈的步子,跳舞一样走出了发廊的大门。
小米来到了街上,往十字街口走去。到人民广场的小吃摊点吃东西,是小米每天起床后的惯例。街上空气清新、阳光灿烂,由于正值春耕时节,赶街的乡民很少,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和煦的春风携带着一缕油菜花的芬芳和她所熟悉的田野气息扑面而来,使小米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根鹅毛,几乎快要飞起来了。她情不自禁地哼起小燕子在《还珠格格》中唱的那首同样让她百听不厌的主题歌来。
现在,趁小米往十字街口走去的工夫,让我们来认真端详一下小米吧。
小米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不,准确点说,她只有十七岁,到今年9月才满十八岁。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小米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青春气息,使你在十步之外就能感觉得到。这有点像在荒芜的旷野上突然看见一株枝叶袅娜挺拔、青翠欲滴的小叶杨,足以让你的眼睛为之一亮。对这样一个少女,你是不能仅仅用“漂亮”二字来形容的。尽管街上的行人大多还穿着毛衣或夹衣,但在小米身上,已经是暖融融的小阳春了。她只在一件乳白色衬衫外面罩了件红色的背带式亚麻布短裙,裙裾刚刚盖到膝盖,露出一双白皙、圆润的小腿来。一双加厚的黑色高跟皮鞋承载着小米窈窕饱满的身体,像一艘鼓起风帆的小小的双桅船,使她显现出千般娇柔、万种活力。小米的满头乌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只在头顶用丝绸扎了两个蝴蝶结,这是她所喜欢的小燕子的发型。实际上,小米长得的确有点像小燕子:圆圆的大眼、鼓鼓的额头和俏丽的小嘴,都像极了小燕子。小米偶尔会嘟起嘴唇,吹一下被风拂到脸颊上的几根发丝,同时微微扬一下头。这是一个妙龄少女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她知道怎样使自己显得更加可爱。小米走在街上,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充满好奇地浏览着街上的一切,仿佛她不是每天都要在这条街上走几趟,而是第一次到镇上来的游客,并且不时地同熟人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小米的笑容像一只业已熟透,尚未来得及从枝头摘下来的水蜜桃,淡淡的、甜甜的,带着一个出身乡间的少女未谙世事的懵懂,即便她有时候在人面前努力表现出某种成熟世故的做派和小小的精明,却因无法掩饰其单纯稚嫩的天性,反而显出几分可笑。对小米来说,整个世界只有河口镇巴掌大小的那么一块地方,而可供她表现自己的舞台就更小了。小米进红粉发廊还不到半年,可她似乎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干的得心应手,学会了同进出于发廊的各种各样的男人周旋——在这一点上,她那点女孩子的小精明有时候倒真能够排上用场。在小小的红粉发廊,小米像一个明星,是无可置疑的主角。老板徐姐既是她的导演,又是她的导师。在小米心目中,这个很早就到深圳、佴城等南方经济特区闯荡,回来后在镇上买了一座二层楼房,开办起发廊的女人,既能干又漂亮,差不多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如果说小米对未来有什么憧憬的话,就是有朝一日像徐姐那样,也在河口镇开一家发廊;有时闲着独自一人发呆,她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小米发廊”,想到得意处,她不禁会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人民广场既是镇子的中心,又是来往客车的必经之地,一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热闹得像赶集。这使沿街一溜摆开的那些小吃摊点的生意出奇的火爆,各种五花八门的小吃和烧烤散发出一缕缕诱人的香味,与汽车尾部派出的汽油味和行人脚步扬起的灰尘混在一起,特别刺激人的食欲。
小米是这儿的常客,人还没有走近,摊主们就争先恐后地扯着嗓子同她热情地招呼:“小米来啦,吃点儿什么?”小米照例报以甜甜的一笑,但并不向其中的任何一家走拢去,而是像走进自己家门口似的,径自走到另外一家摆在僻静处的摊子前坐下来。
这家摊子的主人叫何翠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容黧黑粗糙,一看就是那种被繁重农活过早榨干了青春和女人水性的农家妇女,系在胸前的围布沾满了厚厚的油污,两排牙齿却显得洁白整齐。她做姑娘的时候和小米是一个村子的,后来嫁到了邻村。小米叫她“婶娘”。1998年大洪水时,何翠兰的丈夫被淹死了,扔下她和两个孩子。洪水过后,地也荒了,村里人大多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她只好到镇上摆小吃摊,小米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这儿的老主顾。
这会儿,何翠兰见了小米停下正在干的活,对小米点点头,也不说话,就转过身去给小米准备吃的。不一会儿,就给小米把吃的端上来了:一碗水饺、两根油条,再加一杯豆浆,都是小米每天爱吃的。小米接过食物,一边吃,一边噘着嘴嘟囔:“婶娘,饿死我啦!”那副馋相,好象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了,吃了没几下,又自作主张地动手拿起桌上的辣椒瓶往碗里加了两勺。何翠兰则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吃,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那双原本有些暗淡的目光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没用多久,小米面前的东西就被吃得一干二净。“婶娘,国强呢?”小米用餐巾纸拭着嘴上的油渍,顺便问了一句。国强是何翠兰在镇中学读书的儿子,平时也在这儿吃饭。
“早吃过回学校去了。”何翠兰说着,又开始忙着为新来的顾客下水饺。
这当儿,街上有人叫小米。一个留小平头、穿牛仔装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箭一般驶过来,在小米面前突然刹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把她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罗海!”小米娇嗔地喊道。“我正要找你呢,电路又坏了,害得我老是摸黑,像个瞎子……”
“要人帮忙才想起我呀?”叫罗海的小伙子笑嘻嘻地望着小米。
“莫弄错喽,是徐姐请你帮忙,不是我……”小米白了罗海一眼,故意冷着脸说,“摆什么架子,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当然去。不过,我不是冲着徐姐的面子。我正要找你呢。”罗海对小米挤了挤眼睛,重新启动油门说:“上来吧!”
“这还差不多。”小米满意地瞟瞟罗海,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对正在忙碌的何翠兰说了声“婶娘,我走啦”,就扶着罗海的肩膀,跨上了摩托车。
罗海是镇汽配厂的电工。汽配厂是河口镇唯一一家像样的企业,前些年由于和东风汽车公司签订了产销合同,专门生产汽车阀门的零配件,效益一直不错,曾经是河口镇乃至全县的纳税大户,支撑着全镇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那时候,汽配厂的职工走在街上都昂着头,觉得比别人高一等,不大用正眼瞧人。河口镇的青年都把进汽配厂当成最理想的职业,女孩子也纷纷将汽配厂的小伙子看做择偶的最佳目标。可惜好景不长,由于东风汽车公司突然终止产销合同,汽配厂的产品没有了销路,效益也几乎一夜之间垮了下来。职工的收入每况如下,到后来,连发工资也成了问题。现在,汽配厂大多数职工每月只能上半个月班,拿半工资,日子越过越窘迫,一些人不得不另找出路,而小伙子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趾高气扬,开始为找对象花费点心思了……
小米和罗海回到红粉发廊时,两个小姐一个在给顾客洗头,另一个在按摩室里给顾客按摩。徐姐到菜场买菜去了。小米领着罗海经过按摩室时,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阵低低的调笑声。小米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她目不斜视地带着罗海走进了自己住的那间小房。
罗海为红粉发廊检修电路显然不止一次两次,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把电灯弄亮了。干完活,他就脱掉牛仔上装,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躺到那张钢丝床上,翘起二郎腿,对一直站在旁边看他干活的小米拍了拍床沿说:“小米,你过来啊!”
“怎么,又想让我免费给你按摩呀?”小米斜了她一眼。
罗海满脸认真地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米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罗海身边坐下来。小米刚坐下,罗海的一只手就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小米拨开她的手,瞪了罗海一眼:“有什么话,你说呵。”
罗海看着小米,欲言又止。他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两口才说:“小米,我要走了。”
小米睁大眼睛说:“你要去哪儿?”
“佴城。”罗海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皱着眉头说,“厂里像我这么大的职工都走的差不多了,有的已经发了财……我不能再等了。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啦。”
“要走你就走呗,谁让你等呢?”小米说。
罗海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扔掉烟头,再次伸出手去一把搂住了小米的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呢?我是舍不得你啊!”
小米听了,耳边仿佛响起一声炸雷,心里咯噔一跳,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正要再次推开罗海搂着自己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十八岁的小米还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虽然她在发廊里每天同男人打交道,甚至过早地学会了男女间的调笑和打情骂俏,可对她来说,那只是像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而已,只不过这种游戏面对的不是天真未凿的孩子,而是一些让她捉摸不透的成年男人。这些男人年纪有的甚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但他们走进发廊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找点儿刺激。在按摩床上,他们的动作、言语和目的都是毫无遮掩,赤裸裸的,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烫人;应付他们既需要经验,也需要勇气。这对年仅十八岁的小米,的确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刚进发廊的一段时间,她每天提心吊胆,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由于羞涩和害怕,好几次偷偷地哭鼻子,差点儿打退堂鼓不干了。但老板徐姐说,我刚干这一行时也像你这样,觉得进发廊的男人都他妈不是东西,一个个像吃人的畜生,又厌恶又害怕,可干的时间长了,又不那么害怕了。其实,有些事情除非你自己愿意做,你如果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做,即使有人用枪逼着,他也拿你没办法,有什么好怕的呢?男人就是这么一些贱东西,除了他们手里的钞票是真的,你别相信他们嘴巴里会吐出一句真话。你就当他们是一群饿慌了的狗得了,对付饿狗还不容易么?三岁的小孩都会,只要扔给它一块骨头啃一啃,它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了,而且下次还会来找你。有什么办法呢,咱们总得靠他们吃饭啊!……
这无疑是徐姐的经验之谈。后来,小米一直把这些话牢记心间,差不多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徐姐把她带进了危机四伏的成人世界,同时交给了她一把钥匙,凭着这把具有神奇效力的钥匙,他终于学会怎么去从容地对付那些男人了。可是现在,面对罗海微微颤抖着的声音,小米觉得钥匙的效力似乎在慢慢消失。她有些惶惑,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飘忽不定。她听见与小房只有一墙之隔的按摩室那边传来按摩床的响动和男女的呻吟,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脚步声和吱呀的开门声,按摩室又归入了寂静。小米的意识重新回到了小房,她听见罗海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呼出的气息那么滚烫,把她的脖子都快要灼伤了;她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打鼓一样。小米,我为什么一遍一遍地往这儿跑?那都是因为我喜欢你呵!她听见罗海梦呓似的在她耳边说。这些天,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映满你的影子,像我家过年时贴满年画的墙壁一样……小米感到罗海搂着自己腰部的手像一根藤蔓那样越箍越紧,使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小米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可爱,河口镇再没有那个女孩能跟你相比了。那个小燕子算得了什么呢?你至少比她可爱一百倍、一千倍!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河口镇远走高飞啦。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你。只要一想到你在发廊里每天晚上跟那些男人在一起,我就像躺在火堆上一样,怎么也睡不着觉。镇上所有进红粉发廊的男人都是冲着你来的。你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议论你的吗?他们把你的全身上下都谈论遍了……我听了恨不得用电工刀杀了那帮狗日的!
罗海说到这儿,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小米,咱们走吧,离开河口镇,离开这该死的红粉发廊,让那帮狗日的做白日梦吧!我带你到佴城去,我托人在那儿找了一份做电工的工作,每个月一千多,够咱俩花的……罗海的目光在光线暗淡的小房里炯炯发亮,像两束燃烧的火焰。平时在发廊按摩时,那些男人的目光都绿荧荧的,像狼一样,小米从来不敢正视。小米没有见过罗海这样灼热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熔化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起徐姐曾经谆谆告诫自己的那些话。不,我不相信你!她想这样大声对罗海说。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丢下我爹不管,我也不能这么离开徐姐,她对我一直像亲姐妹一样,可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但是,小米的嘴唇蠕动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觉得脑子和身体都不听自己使唤了。这当儿,罗海的胳膊像一把老虎钳那样紧紧地环抱住了小米。小米闭着眼睛,像打摆子一样,身子哆嗦着,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但小米刚刚出声,就被罗海的嘴唇紧紧地堵住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声。可这两个年青人一点也没有听见。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小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小米这时才如梦初醒地使劲推开还拥抱着自己的罗海,怔怔地望着破门而入的那两个穿警服的不速之客。小米认出其中一个是昨天在发廊门口见过的派出所民警王长征,另外一个年纪大些,有些陌生的面孔板锝像块铁;小米还看见徐姐站在民警身后,一脸苍白,手里拎着刚从菜场买回来的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和一蔸大白菜……
小米觉得那个面孔陌生的民警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刮了一遍,冷冷地说:“请吧,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这起后来在河口镇轰动一时的事件,发生在下午五点钟左右。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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