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万物》的讨论已告一段落,分析文章很多,本不想写。但今天偶尔看到一则史料,有关明代徐霞客家的灭门惨案,不由得心生感想。
做为无锡人,多次去过江阴徐霞客(1587-1641)故居,徐霞客是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他出身于江阴一个富庶的士绅地主家庭。徐家是典型的江南望族,拥有大量的田产和奴仆。他家不是一般的富裕,光奴仆就有100多名。现代人热衷旅游,都知道旅游很费钱,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无法踏遍青山的。徐霞客一生出游约28次,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出游时,需要安排几个奴仆、挑夫跟随。没有雄厚的经济条件,是办不到的。

徐霞客本人毕生志在山水,但在他去世4年后,他的家族便遭遇了灭顶之灾。1645年,清军南下,南明弘光政权崩溃,社会秩序陷入空前混乱。就在这一年,江阴爆发了著名的“江阴八十一日”抗清斗争。然而,在清军围城之前和期间,江阴及周边地区同时爆发了激烈的“奴变”。
徐霞客的家族便是在这场动荡中成为了牺牲品。根据史料记载,徐家的奴仆们乘着天下大乱之机,揭竿而起,冲进主家,烧杀抢掠。徐霞客的嫡长子徐屺在这场变乱中被家奴杀害,家族中21人惨死,只有两个孙子和两个侄孙幸存。徐家积累多年的财富、田契、藏书,特别是徐霞客付出毕生心血写就的珍贵游记手稿,都遭到严重损毁和散失。徐家祖宅烧成灰烬。
同时,无锡、苏州、松江(今上海)等地的许多士绅大族都遭到了类似冲击。徐家的遭遇,是明末清初江南地区阶级矛盾总爆发的一个血腥而具体的缩影。

江南“奴变”并非突然发生,而是明代中后期以来社会矛盾长期积累的结果。
明代江南经济极度繁荣,商品经济发达,大地主、大商人阶层聚集了巨额财富。他们为了彰显身份和满足奢侈生活的需要,大量蓄养奴仆。这些奴仆被称为“奴仆”、“世仆”、“家奴”或“伴当”,身份低贱,世代为奴,无人身自由,可以被主人随意买卖、责罚甚至处死。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关系侵蚀了传统的主仆伦理。许多地主对奴仆的剥削和压迫日益加重,动辄鞭打虐待。同时,一些奴仆因替主家经营商业而接触到财富,开始对自身卑微的地位产生强烈不满,追求人身解放的愿望日益强烈。
1644年明朝灭亡,1645年清军南下,这一连串的巨变使得原有的国家机器和法律秩序瞬间崩塌。维系主仆关系的官方权威消失了,这为长期被压抑的奴仆阶层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反抗机会。所谓“纲常法纪,扫地无余”,正是奴变爆发的直接契机。
江南奴变在1645年左右,明朝国破家亡达到高潮。
奴变并非零星的个人复仇,而是有组织的集体行动。奴仆们秘密结社,推举出领袖,如金箔、顾慎卿等,约定时间,统一行动。他们往往以“削鼻党”等名号活动,意为惩罚主人,削其鼻梁,虽为夸张,但反映了其暴力色彩。
奴仆们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索还卖身契。焚烧或抢夺象征人身依附关系的卖身契,是获得自由的关键一步。抢夺财产,抄没主家的金银细软、粮食田契,颠覆原有财富秩序。对昔日作威作福的主人进行暴力报复,从殴打、囚禁到杀害,手段激烈。在一些地区,奴仆们提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口号,这已经带有朴素的平等思想,是后世更大规模农民起义口号的先声。
清廷在稳定江南后,为了恢复秩序,往往选择与士绅阶层合作,共同镇压奴变。
徐家的遭遇是长期阶级压迫导致的必然反弹。无论徐霞客个人对奴仆态度如何,他所在的阶级作为整体,成为了奴仆仇恨的对象。当秩序崩溃时,长期积累的怨恨便会以极端暴力的形式释放出来。徐霞客的续弦夫人罗氏,乘徐外出游历之机,把徐怀孕的小妾卖掉,造成小妾母子颠沛流离。正是这个小妾生的儿子李寄,整理了徐霞客的游记,才使其流芳百世。但李寄却终身未能归宗,穷困潦倒,侧面说明了徐家对待奴仆的严苛。
徐霞客家的惨案,是观察明末清初江南奴变的一个典型窗口。它生动地展现了在王朝鼎革、秩序崩塌的背景下,长期潜伏的尖锐社会矛盾,主要是主仆矛盾,如何以血腥的方式爆发。这场运动既是奴仆阶层追求人身解放的激烈斗争,也是对整个封建等级秩序的一次猛烈冲击,深刻地暴露了明代后期江南社会繁荣表象下的深层危机。
基于以上历史史实,再来看电视剧《生万物》对地主的描写,温情脉脉的“人情面纱”遮蔽了尖锐的阶级对立。《生万物》作为一部聚焦土地和农耕文化的电视剧,对地主阶级的描写陷入 “人性化”、“去妖魔化”进而“美化”的陷阱。

明末江南的主仆关系,建立在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经济剥削之上。地主对佃户、奴仆拥有极大的支配权,甚至司法权,譬如私刑。这种关系首先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
《生万物》将地主塑造成“仁慈的长者”、“家族的大家长”,强调其勤俭、持家、对长工和佃户的“关照”与“温情”。这种描写严重淡化甚至掩盖了制度性的剥削本质。它将一种结构性的阶级矛盾,简化为了个人品德的优劣问题。仿佛只要地主是个“好人”,剥削制度就可以被接受。这无疑是对历史复杂性的简化。
一部真正深刻反映封建时代土地关系的作品,即使不直接描写奴变,也应当通过细节暗示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即社会关系的高度紧绷。在建国初前十七年电影中,就能体会到这种阶级关系对立造成的剑拔弩张。譬如《红色娘子军》开头,琼花一次次失败的逃跑。吊打与仇恨,反抗一触即发。试想,如果吴琼花想逃跑时,遇到清兵入关那样的时代背景,她一定会杀进南府!只是,她遇到的是工农红军,但只要找到报仇的机会,她就会想干掉南霸天。“老爷,偿偿奴才的子弹吧!”琼花的复仇,就是江南奴变的翻版。

老电影中反映的地主和农民的矛盾,在中国历次朝代更迭中,都找得到参照,否则,如何解释上下五千年历次农民起义?如何解释土地革命战争?
奴变的爆发不是偶然,它是日常中无数细小的不公、屈辱和压迫积累的结果。地主阶级的奢靡、对奴仆的严苛,都在不断为最终的爆发添柴加火。老电影中,这种描写比比皆是,再如《红色娘子军》,红莲被逼和木头人结婚,南霸天随意殴打丫鬟,恐怖的水牢等等。
《生万物》却将民国的农耕生活描绘成田园牧歌,展现地主与佃户其乐融融的景象。而完全看不到底层民众的怨气、看不到主仆间那种表面的恭敬下隐藏的深刻仇恨,那么这种描写就是悬浮的、失真的。它过滤掉了历史中最残酷、最真实的部分,无法解释为何会在那历史转折点爆发如此血腥的“奴变”。想起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鲁迅的《祝福》《闰土》、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等,都真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农村社会中暗藏着巨变的暗流,揭示了历史上“奴变”的根源。
本来中国文艺创作中不乏深刻的地主形象,揭示了农民与地主关系的实质,这是早已在上个世纪的新中国文艺中解决了的问题。例如《白毛女》中的黄世仁、《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虽然是高度典型化的反派,但其形象背后是真实的阶级血泪。《闪闪的红星》中的胡汉三,生动地刻画了地主“还乡团”的丑恶嘴脸。因此,被红色电影教育的几代中国人,对地主阶级的重新树碑立传,是非常敏感的。

《生万物》为了追求“和谐”的叙事基调,塑造出一个过于“白莲花”的地主形象,无疑是一种历史认知上的退步,是一种为了当下情感共鸣而牺牲历史真实的创作倾向。
从徐霞客家的惨案所反映的“江南奴变”史实,看到了明末社会底层骇人听闻的残酷真相。批判《生万物》对地主描写的不真实,并非是要求它将每个地主都塑造成恶魔,而是希望它能够触及到那种时代背景下,由土地制度所决定的、无法被个人温情所完全消解的阶级对立和结构性暴力。
一部优秀的历史题材作品,不应只是营造怀旧的乡土情怀,更应该有觉悟去直面和反思历史中尖锐的阶级矛盾。
新中国早就推翻了“吃万物”的半封建半殖民地黑暗民国,“生万物”的只能是新社会,而不是万恶的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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