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6)
第三十六章
在故土乡村破了产的农民,一群一伙地涌到矿区的镇子里和镇子的四周。逐渐搭起来的窝棚、小屋,占据了原来的大粪场子。而新开辟的大粪场子,又朝着南边、东边,以及东北边的那些瘠薄的田地里扩充开来。每一片都有各自的主人。一片连一片的不毛之地,赤裸裸的,如同荒凉海滩上的盐地。
场子里晒着的,或者垛着的大粪,是一些被财主雇来的长工,以及正在发家创业的庄稼主儿本人,从街里的锅伙、住户和胡同旮旯的茅房坑掏出来。一担一担地挑到这儿,再用长柄的铁勺子一勺一勺地摊晒开。一经晒干,就象糊饼似的一块一块地铲起、垛上。最后用套着骡马的各种笨重的木轮车拉走。随后又摊起一层刚刚挑来的“大粪稀”,接受烈日的烤晒。除了人畜车辆在这里时来时往,屎克螂和蛆虫爬来爬去,大绿豆蝇嗡嗡地飞个不停,再没有任何动物和植物能够在这块地盘上站住脚。从早到晚,空气里总是掺和着非常浓烈的又臭又酸的干粪气味;无论是从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不可能换换气息。
兴许是因为我在恬静的平原农村呼吸过新鲜洁净的空气,又在那人与人之间起码表面上显得很亲密的环境里过惯了,所以在小窝棚里住久了,就开始讨厌大粪场子的味道,不喜欢破衣拉花的人,不爱听南腔北调、倚得难懂的声音:觉得这地方让人憋得难受!
在举目可见的远处,则有高高的石山,有绿绿的树木,有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声偶尔传来。让人感到那里特别神秘!
我向往着那个神秘的地方。我忍不住地拉上姐姐,朝那个方向移动,寻找可以玩耍的新境界;而且壮着胆子,一天比一天走得离家远些。没多久,我们终于越过大粪场子外围的几块庄稼地,跨过几条道沟和坡坎,又试探着挪到小村庄的跟前。
村边有一汪浑浊不清的水。后来我知道,那叫“大坑”,或叫“水坑”。水坑边沿摆着一块块挺光滑的石头。农家的女人坐在石头上,手里抓着破烂的衣服,或在水坑里涮,或者在另一块石头上搓。有三五个比我们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光着脚丫子,卷着裤腿,站在连着两个大水坑的一座小石桥的旁边,用他们自己做成的小抄网子捞小鱼、小虾和螺蛳。
我们从洗衣服的那些女人身后绕过去,走到小石桥跟前,看到小孩子们神色安然、两手灵巧地做着他们的事情,十分的眼馋。
土坡上放着两个破旧的洗脸盆子。一个盆子里盛着一些刚捞上来的小鱼和小虾。小鱼张大嘴巴喘着气,肚皮闪着光。小虾弯腰甩尾地挣扎着要往盆子外边跳。另一个盆子里盛着差不多快要满了的螺蛳。螺蛳黑色中透着绿色,死了一样,全不动一下。
一个黑胖黑胖的小男孩,站在坑沿上,手掌心托着一个小玻璃瓶子,从瓶子的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装着水,水里游动着几只特别黑、特别亮、特别活泼好看的小东西。
我被那新鲜的玩艺儿吸引住了。当时觉得,不论什么鱼呀,虾呀,螺蛳呀,全比不上瓶子里的几个小东西招人喜欢。于是我凑到黑胖的男孩子跟前,两手按着膝盖弯下腰,半蹲下身,歪着脖子,睁大眼睛观看;他移动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还讨好地冲着人家龇牙笑;试探地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地摸那瓶子,看那些小玩艺儿怕不怕人,跑不跑。
黑胖的男孩,比我年岁大,比我个儿高。可是他不象住在镇子里的那些男孩子那样盲目地自高自大,那么傲气地端架子;也不象住在镇子里的那些男孩子那么尖酸刻薄,那么仇视一切比他们矮小和贫寒的同类。不,一点儿都不。黑胖的男孩挺和气,挺大方,不仅让我看他的瓶子,也不讨厌我伸手去摸,似乎还为了迁就我,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而想走开又没有走开。
这种气度鼓励我滋生了新的欲望,大着胆子提出要求:“给我玩儿玩儿行吗?”
“行!”黑胖子十分大方地把小玻璃瓶递给我,同时嘱咐一句,“拿住,别掉地下,摔坏了瓶子。”
“嗳!”我干脆地答应着,欣喜着转动手里捧着的瓶子,仔细观看在里面游动的小玩艺儿。
他笑咪咪地问我:“你家住在镇子里边吧?”
我没听清他问的什么,就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爸爸是下窑的?”
我同样地应一声。
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好象自言自语:“我们也得搬家。我爸爸也得下窑。我们这儿地上边都给占了,地下边都挖空了。我奶奶直哭。我爷爷总骂大街。不愿意也不行呀!……”
我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玻璃瓶子上,全在玻璃瓶子里的小玩艺儿上,根本没留神他说的话:“喂,这些小玩艺儿叫啥呀?”
黑胖子回答:“蛤蟆蝌子。学校的先生让叫蝌蚪。”
“在哪儿买来的?”
“哈哈!还用买?坑里边多着哪!”黑胖子大声朗朗地冲我笑着说,随即摇摇手上提着的一个用破布片缝做的长柄的小抄网子,“站到坑边的水里,找找群儿,一捞就有好多。”
既然得到蝌蚪这么简便容易,我就更敢张嘴提要求了:“送给我几只玩儿行不行?”
“全给你。”黑胖子慷慨地打个扬撒的手势说,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你有瓶子盛吗?我这瓶子,我妈还有用哪。”
我的手里,带到这儿来的东西,除了攥着的一把野花,就是几颗小石头子儿,怎么会有瓶子呢!
“改日你带个瓶子来吧。”黑胖子见我摇摇头,又侧过脸去看看站在洗衣服女人那边瞧热闹的姐姐,知道我们没有盛蝌蚪的家什,就这么说着,从我手里取过瓶子,最后还安慰我一句,“只要不出这个月,多会儿都能捞到蝌蚪。来吧。捞上点儿,用井水洗洗,喝到肚子里,是败火的,亮眼的,还能够挡饿哪!”
我恋恋不舍地跟随着黑胖子绕了半个水坑。直到他顺着一条小道儿奔向靠山的村庄,我才不得不停住,痴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在石头墙那边消失,只好转回身。
坑里的水并不太清,能看到水面的草梢连接在水里的草梗儿,纹丝不动地挺立着。能看到游鱼的黑脊背,在水草丛中左右穿行,时隐时现。嗨!嗨!小蝌蚪,密密麻麻一大群,它们一条追在一条的后边,摇头摆尾地游过来,然后又一齐弯过去,被浑浊的深水所吞没。
我沿着坑边走,睁大眼睛寻找。
终于又发现从水坑中央涌到坑边的一个更多更密的蝌蚪群。
要是能捞到一瓶子小蝌蚪,那该多好玩儿!我一定能够捞到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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