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56)
第五十六章
街头卖吃食的小摊贩很多,由于天气冷,只有卖老豆腐的、卖烤白薯的和卖炸油饼的。有人掏钱买、围着吃。有的光在那儿站着,不是看热闹,是借光烤火暖身子。
我一路走,一路观看,姐姐把我拉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振揉已经和好的面团。
“爸爸,你做啥好吃的呀?”
“我给你们抻面吃。”
我不知道什么叫抻面,尤其没见过父亲做饭。父亲真的会做饭吗?我侧身看母亲一眼,想问她。
母亲好似猜透我要说什么,就故意地把脸扭一边随即又弯下腰捅炉子。捅得炉子“哗啦”乱响,腾腾地飞灰。
父亲把案板平放在炕上。他站在炕沿下边,两只手一齐用劲儿对付那个扁圆的面团:揉呀,揉呀,没完没了的。这叫抻面吗?
我看了会儿,有些不耐烦,就爬到椅子上,玩起扔在桌子上的火柴棍儿。
在赵各庄镇,在我的学龄前那一段幻想最丰富、好奇心最强盛的时期,说起玩具,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几颗小玻璃球,就是玩“小人儿”。“小人儿”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用各种颜色的纸剪的,一种是用火柴棍儿做的。那时候的火柴似乎比如今的粗些,长些。每根火柴棍儿上都有个红头或蓝头。那是我想象中的人的脑袋。我用母亲的丝线和裁布扔掉的布条,缠绑在火柴棍儿上,当成穿衣服。给红头的火柴棍儿缠绑鲜艳的丝线和布条,因为它是女的。给蓝头的火柴棍缠绑黑的、黄的和白色的丝线和布条,因为它是男的。把长的火柴棍儿撅短,也给穿上衣服,当小孩子。而拾拣来的一个个硬壳子香烟盒子,就是他们的房屋和床铺。一个香烟盒为一家人,一家又一家,让它们串门来往。……·
这种玩具和把戏,纯系我天才的发明。晚上,雨天,以及母亲不让出门乱跑的时候,我就伏在桌子上,或者趴在炕上,把那些香烟盒的“小人儿”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有时候我还配合着小声叨咕,算做它们相互说话儿。更多的时候,我只在心里幻想,默默不言地调遣他们上街、出门、串亲戚、做买卖,以至于娶媳妇和嫁闺女。……在我的冥想之中,这种玩耍具有广阔天地,内涵着无限情趣。我若是玩儿上瘾来,可以半天不动一下,连撒尿都憋着;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赶紧跑去撒,再赶紧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回跑,好接着玩儿。……
外屋响起沉重的“咚咚”脚步,随即“哗啦”一声,紧跟着又“哗啦”一声。这是张大哥挑水来了。
水是从东大街的一个压水井那儿挑来的。离着我家挺远。别看张大哥挺弱小的样子,挑起水来,颤颤悠悠地如同一阵风。我小跑着都追不上他。
这当儿,我再回转身看父亲,就发现了奇迹。
父亲手里握着的面,再不是一团,而是一把手指头粗的条子。他两手朝两个方向拉开,在面案子上摔打,在手上叠起,再摔打。手里的面条子越变越细,越长,条数越多,好似一缕缕有弹性的线绳,在面案子上跳跃,在父亲的胸前抖动。
我看得眼花缭乱,连声叫好:“嗨!爸爸真能!爸爸真能!”
父亲听了我的赞美,一边继续摔抻着面穗子,一边说:“不行。我就这一手。比你妈做饭的本事差远啦。”
我立刻体会到,父亲对我说这样的话,是有意地借机会向母亲讨好、求和。于是我扑到母亲跟前:“妈,你会抻面吗?”
母亲依旧阴沉着脸孔,回答我一句:“要是保险家里不断洋白面,啥饭都好做,不会也能学会。……”
父亲被母亲这种不肯缓解的态度给怄气了,绷起面孔质问一句:“你们现在断了洋白面?吃糠咽菜啦?”
“你没有爬不动、走不动的时候?你没有再不走运、再倒霉的时候了?”母亲不示弱地顶撞他,“象你这样越混越不成体统,越来越不想当个正经人,我看难捱的日子在后边哪!孩子大人早晚得跟着你披麻包片儿、拉棍子当叫花子去!”
“这没办法!”父亲似乎更加动了肝火,大声地向母亲宣布道,“不管你咋想咋看,我就这样混下去了,谁也拴不住我!”
母亲却回避了父亲的锋芒,冲着我横眉立目地喊叫一声:“还不快点儿给你张大哥送水牌子去呀!”
这时候我才听到,外屋又一次响起“哗啦啦”的倒水声,赶紧从窗台上一个铁罐头盒里边抓出三个小竹子片儿,跑出屋,追上担着空水桶正要迈后门坎儿离去的张大哥,塞到他那破棉袄的兜儿里。
张大哥冲我龇开黄牙板儿笑笑,就摇摇晃晃地走去了。
母亲放下手里的铁捅条,在炉子上坐了锅,动手做鸡蛋打卤。
很快地我就闻到了香味儿,早早地拿起我那双拴了小红线绳的专用筷子,急得敲打着碗边,等候吃抻面条。
门口外忽然传进张大哥大舌头的声音:“梁大叔,大兄弟多给我一个牌子;今儿个我有点不舒服,就挑了两趟。”
父亲招呼他:“老张,进来吃一碗热面条儿吧。”
“不咧。那牌子放在外边的窗户棂子上,别忘了拿。我挑着桶,不方便送进去。”
父亲连说:“行啊,行啊,你赶快回去歇着吧。”
母亲从外边把那个小小的竹牌拿进屋,扔到罐头盒子里,感叹地说:“老张家两口子,就是实在、规矩正正道道……”
“可惜老天爷是瞎子!”父亲搓着手上的面渣儿,接过母亲的话茬儿说,“他们根本不主持公正,专门让这种走正道的人受气、受罪、受折磨!”
母亲说:“这辈子吃了亏,来生来世才能享福……”
“这么说,老张家两口子前生前世占了便宜?”父亲笑着反问,“谁看到过自己的前生前世?谁又能看到来生来世?又有谁给主管这本善恶的帐目呢?......”
“吃饭!吃饭!我不跟你抬死杠!”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回身搬起小桌子,往炕上放。
父亲也不再开口,见锅里的水开了,赶紧下面条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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