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者按：2025年11月1日写作再作冯妇为同忧——本号重启一周年感想 暨 与苏珊·桑塔格对话一文时，我还不知道，数日之前马萨·阿瓦塔尼发布了这篇文章，同样依托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而阐发。虽然相隔万里，我们能够从同一文本中获得灵感，关照同一问题，可谓心有灵犀。马萨·阿瓦塔尼的论述可以补正我写作时诸多未及、未尽之处，而我们不约而同的写作虽属巧合，却也不啻为国际主义可能性的一个例证。文中所援引的桑塔格著作文段均直译，而不再从已有的中译本中摘录相应译文。
马萨·阿瓦塔尼
你的屏幕上不断充斥着孩子们被白布包裹、皮包骨头、眼睛空洞的图像。在加沙，恐怖正在实时地、逐像素地展开。人们问：在我们都在观看的情况下，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仿佛期待，通过苦难的不断循环，能够实现正义。但这些意象所做的只是让恐怖变得平庸。这种奇观可能会鼓励同理心，但它剥离了背景，将受害者置于未知和模棱两可的残酷行为中。
在一个充斥着信息的世界里，感觉被误认为是行动，悲伤被扭曲成抵抗。查尔斯·波德莱尔在他的私密日记中观察到了这一点。“在任何报纸上......都每一行写满了人类最可怕的行径”，他针对当代资产阶级的道德超然而写道。他指责他们在早餐时随意消化遥远的暴行。
波德莱尔
一个多世纪后，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中重新审视了波德莱尔的见解。桑塔格反思了波德莱尔对资产阶级的批评，他们随意而被动地来消费恐怖，好像早餐的咖啡伴侣。在20世纪，她对此有更深切的共鸣。遥远的苦难奇观曾经仅限于报纸，后来却浸透了电视屏幕。现在，在数字时代，波德莱尔的观察已经应用于更怪诞的事情：无休止的大屠杀卷轴，加沙的种族灭绝被精心策划的广告和网红营销通过算法拦截。
桑塔格还警告她的读者，在没有相应背景的情况下消费痛苦的图像可能会使痛苦被审美化。对暴行的摄影可以唤起怜悯或恐惧，但不一定能引起理解或行动，这表明这种美学是通过将痛苦与其历史和政治根源隔离开来发挥作用的。这意味着，记录在案的破坏被视为典型的人类苦难的象征和迫在眉睫的自然灾害，而不是我们的政策和根深蒂固的全球制度与结构的后果。
但波德莱尔所洞察的框架是理应负责的系统所取得的政治胜利——桑塔格所描述的痛苦的审美化不是摄影的被动副产品，而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功能所要求的。这些系统依赖于将加沙饥荒等危机视为需要哀悼和援助来处理的孤立悲剧，而不是将战争视为有利可图的投资和将人命视为抵押品的项目所带来的、合乎逻辑的、甚至是有意造成的结果。我们看到儿童尸体从废墟中被拉出的可怕画面。但我们没有看到武器制造商、股东的股息或毁灭所带来的、地缘政治意义上的流离失所战略。
因此，观众的角色是被动的：只是感受或表达悲伤——他们称之为提高认识——以及偶尔地捐赠，从不挑战自己——尝试去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以及谁从中受益。因此，这些图像被用作去政治化的工具，用短暂的感觉取代了富有成效的行动。
“令人痛心的照片并非注定失去震撼力”，桑塔格观察到。“但如果任务是理解，他们就没有多大帮助了。叙事可以让我们理解。照片则还有其他作用：它们困扰着我们。”
正是这些来自加沙的图像和视频无处不在，导致了无助的循环，观众变得愤世嫉俗和无聊。对于西方人来说，这种循环是由一种不和谐的特权支撑的：可以自由地关闭屏幕或滚动到下一篇文章，而无需真正体悟呈现给他们的照片的重量。这种经常被描述“人道主义危机”的审美，除去目睹痛苦和恐怖之外，对观众没有任何要求;观众只需保持他们道德指南针的朝向，同时从他们在现实冲突中的共谋中开脱出来。
2023年11月17日，以色列空袭加沙地带南部拉法市沙布拉难民营的一所房屋后，巴勒斯坦人运送伤员并试图扑灭大火。
“同情心”，桑塔格警告说，“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但这种共同同理心的幻觉不再局限于西方观众，现在也存在于阿拉伯观众中。例如，在约旦河西岸，取消节日、避免在 Instagram 上分享照片或公开表达悲伤成为衡量(与加沙)团结的标准。坚持认为一个人必须感到足够的内疚才能达到道德一致性和行动主义的门槛，这让我们将哀悼误认为是有形的抵抗。这种情感记录虽然有效，有时甚至是必要的，但有可能取代我们的政治参与。许多人可能会声称“他们希望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尽管如此，他们的团结表达往往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在他们公开表达的无效悲伤中，未能阐明或追求任何激进的、富于想象力的替代方案。这种同理心牢牢地保持在一臂之遥的地方，以观众为中心，而不是以斗争为中心。
虽然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在世界各地的左翼空间常被触及，但它们仍然是主流媒体话语之外的、被排除或淡化的话题。当这些结构性现实被用来号召行动时，它们经常被否定或被指控为意识形态极端主义。这种拒绝面对(压迫)制度的态度，反映了一种更广泛的姿态，即(宁可)维持正在被谴责的暴力(也不从根源上反对)。
在佐兰·马姆达尼(谨慎的祝贺这位纽约新市长)的竞选中，建制派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本质的掩饰暴露无遗。
以色列对加沙巴勒斯坦人的种族灭绝及其精心策划的饥荒，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后期战争的高度商品化。以色列的军工复合体在美国和欧洲资本的支持下，将巴勒斯坦视为实验室和陈列室，实地测试人工智能瞄准系统，例如“福音”和“薰衣草”，以及随后将其出售给遏制和惩罚全球南方人口的独裁政权，以助力其城市镇压战略。与此同时，几家私募股权公司和企业集团持有军火制造公司的数百万股股票，这些公司策划了我们屏幕上所展现的破坏，我们只是被动地表达了“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无异于)确保股东回报。
正如桑塔格所指出的，每个国家都希望自己的苦难被视为单一的，这孤立了解放事业，并掩盖了(每一状罪行)在更广泛的帝国主义暴力矩阵中的位置。通过认识到共同的敌人——帝国主义，苏丹人或刚果人的困境不再与巴勒斯坦的斗争分开，而是被理解为我们政治视野的扩展。这让跨文化的联盟和战略能够建立在真正的、坚实的基础上，即消除各地的系统性压迫，而不仅仅是在众筹网站上点击捐款。
从苏丹南部法希尔逃离的儿童。快速支援部队在法希尔展开血腥屠戮。
那么，实时目睹种族灭绝却仍然无所作为，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一奇观中最阴险的谎言：观看是一种团结形式。我们把桑塔格所谓“不稳定情绪”误认为是政治行动。“我们眼睁睁看着，这种情况怎么还会发生”的答案是，我们的观看被设计成毫无用处的。将加沙的创伤包装在广告和度假照片中间的算法并不是一个中立的工具，它是一种政治工具。它教会我们消耗掉痛苦并继续滚动滚动，以确保我们的恐惧永远不会威胁到产生它的系统。
因此，从道德见证的转变并不是为了感受更多。这是关于打破消费的剧本。这始于我们应当参与的根本性转变。这种道德行为不应仅仅是分享一张图像，而应通过配上“这次爆炸是用美国制造的 JDAM 进行的”这样的标题来构建它。生产这弹药的波音公司是美国主要参议员的大额捐款者。这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这是一个政策选择。我们不需要心碎的表情符号。
2023年以色列国防军 8200 部队数据科学和人工智能中心指挥官在特拉维夫大学演讲的幻灯片，示意人工智能如何识别“危险人员”，帮助以色列杀害巴勒斯坦人。
对于巴勒斯坦人来说，这意味着抵制我们对悲剧的孤立观点。当我们在苏丹和刚果看到同样的帝国逻辑时，我们的斗争就不再是屏幕上的单一形象，而是成为一条共同的战线。这并不是要淡化我们的事业，而是要用对敌人更广泛、更具战略性的理解来武装它。对于其他旁观者来说，这意味着认识到有针对性的抵制(例如 BDS 运动)是对算法卷轴的实质性反对，要扰乱侵略系统的经济，而不是仅仅观察它。让军火制造商股价下跌 5% 是比持有一千股股票更深刻的团结表达。
加沙不需要一个消耗其苦难的观众，它需要我们瞄准(制造苦难的)供应链。暴力继续发生，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目睹，而是因为(其背后的系统)已经制造了一种有益(于暴力)的无助感。授权制造炸弹的政治领袖与我们表达愤怒的帖子隔绝，复杂的金融网络保护着(从罪行中)牟利的公司。
2023年10月19日，一架载有以色列国防军装甲车的飞机抵达本古里安机场。美国国防部向以色列交付了价值超过2000万美元的David Urban 轻型装甲车，这些车辆旨在更换以色列国防军在战争中受损的车辆。
我们的责任是使种族灭绝的机制更加明显，通过点名策划者并使其受益者破产，让共谋变得难以忽视。我们的目标不是让恐怖压倒自己，而是明确地瞄准目标，并确保每个从这种暴力中获利的董事会，每个投票资助暴力的政客，都会发现自己的现实利益被(他们行为的)后果破坏了。我们不需要停止图像(的传播与观看)。我们更需要让图像背后的(战争)机器无法忽视(我们的行动)，乃至停止其运行。
【原文链接】
https://raseef22.net/english/article/1100905-regarding-the-pain-of-palestinians
作者：马萨·阿瓦塔尼(Masa Awartani)，巴勒斯坦作家、法律研究员
编译者：郑海藏
文章来源：Raseef22(关注阿拉伯国家的左翼独立媒体), 2025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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