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仲代达矢：燃烧弹下幸存的反战者与反体制者

采访者：竹岛勇，山田雄之

编译者：诹访胜赖

来源：《东京新闻》2025年11月11日,2024年5月21日

仲代达矢：在舞台上反对战争与体制

2025年11月11日，演员、文化勋章获得者仲代达矢去世。他出生于东京都，享年92岁。

这位主要活跃在战后电影和戏剧中的明星演员，早年有过一段严酷的战争经历。他一生都保持着“我是一个以反战、反体制为目标的新晋戏剧演员”的坚定信念，并在晚年为自己和妻子创办的演艺学校“无名塾”的演出选择了一部传达这类信息的作品。

1945年5月25日，东京山手空袭时，刚刚结束国民学校初等科学业的仲代先生，在现在的港区南青山遭受了美军B29飞机投放的燃烧弹袭击。他在逃跑的途中，发现一位住在附近的少女，和她手拉手一起逃跑。在找避难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拉着的手变轻了：少女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只剩下他握着的一只手臂。仲代坦言，即使到80多岁的时候，这一景象有时也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意识到战争(重演)是绝对不行的。”

2024年5月，仲代就“山手空袭”接受采访

战后，他出演了《人间的条件》、《动荡昭和史：冲绳决战》等反战电影。近年来，他对修改宪法第9条的动向也表示反对。他要求在报道中加入自己反对修宪的意向，强烈呼吁“请一定要写。有些媒体，即使我说了，也不会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演黑泽明、小林正树、成濑巳喜男等著名导演作品，让仲代成为电影明星。他说：“电影的片酬很高，与戏剧大不相同，令人吃惊。”但他自豪地说：“我是话剧演员。”

1975年，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家中，他与已故的妻子、导演宫崎恭子开办了“无名塾”。1994年他建造了排练和公演的场所“仲代剧堂”，为此借款3亿8000万日元，到2016年才还清。另一方面，在无名塾的集训活动中，仲代与石川县七尾市的市民有了交往，与1995年在该市建设的剧场“能登戏剧堂”有深厚的情谊。

2025年2月，仲代在采访中谈论无名塾

2017至2018年，仲代在全国巡回演出了反战戏剧《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布莱希特作品)。本剧原计划在2024年秋天于能登戏剧堂再次上演，但由于年初能登半岛地震的影响而延期。2025年5月30日至6月22日，该剧作为复兴公演上演。

毕竟年事已高，仲代对台词的记忆力变得不好，表示“感觉自己到了老年”。哮喘是他的老毛病，公演中他常常要到后台从袖子里取出氧气吸氧。

在2019至2020年上演的《伪君子》(莫里哀作品)中，仲代饰演了觊觎金钱和女性的骗子、伪善家答丢夫。“这是一部反体制剧。从最近的新闻来看，现在日本的政治家和上流人士都像骗子一样吧。”仲代微微一笑。

仲代和妻子宫崎恭子在无名塾观看学员表演的旧照

以几十厘米的差异赋予的生命——仲代达矢谈山手空袭

山手空袭：1945年4月至5月美军在东京进行的大规模空袭。据东京大空袭·战灾资料中心称，以麹町、赤坂、涉谷、世田谷等为目标的5月25日至26日，投下了3262吨燃烧弹等炸弹，超过了3月化下町为焦土的东京大空袭的规模。此次空袭造成3242人死亡，13706人受伤，15万6430户房屋受损。美军最后以“没有主要目标”为由将东京排除在后续的大规模空袭名单之外。

1945年5月25日的“山手空袭”中，无数的燃烧弹倾泻而下，3000多人遇难。对于演员仲代达矢来说，那是“对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恐怖的记忆”。对救济空袭受害者法案持赞同意见的动机是什么样的体验呢?空袭经历对之后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和记者一起巡游当时受袭的南青山，仲代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也因为那件事做着可怕的梦。所以真的不想说。但是知道战争的一代人变少了。如果为了和平而传达这些能起到作用，还是接受比较好吧。” 在前往“山手空袭”追悼碑的车中，仲代先生对询问此次接受采访的理由的记者这样说明了。

仲代在“山手空袭”追悼碑前

“那件事”发生在1945年5月25日，仲代当时12岁，从疏散地回到涩谷区，在中板桥(板桥区)的中学上学。他去南青山的青南国民学校(现青南小学)时代的朋友家玩，在返回道玄坂家的途中，响起了空袭警报。袭击发生在下午10点多，仲代在去上学的路上经过青山学院大学附近的时候。

几百架B29把燃烧弹啪啦啪啦地扔下去。仲代在拼命逃跑的途中，发现了一个站着的6岁左右的少女，“在这种地方很危险”。(一起逃跑的时候)仲代耸耸肩回头，发现少女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只剩下自己握着的手。

如果燃烧弹的落点再偏离几十厘米，仲代就死了。感到害怕的仲代先生，慌慌张张地扔下少女的手继续跑。他没有从遇袭的地方跑到自己家的记忆。“总之我是拼了命的跑。所以，即使被问到当时是什么心情，我也无法回答。”

青山学院大学附近被空袭的景象

到了表参道十字路口，环顾四周，沿着光叶榉树排列着绚丽的商店。“做梦也没想到这里会变成这样。剩下的只有这个吗?”仲代仰望1920年明治神宫创建时建造的石灯笼。在山手空袭中想要逃离燃烧弹的人们仿佛在周围重叠，被火焰包围。

仲代先生把手放在了石灯台座上，据说是从遗体渗出的血和体液让台座发黑。在游客和年轻人络绎不绝的街道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只记得这是一片废墟。”空袭的第二天，前一天的建筑物和住宅化为瓦砾堆积成的山丘，到处都是火焰。

仲代在当年的遇袭场所，对石灯笼回忆

仲代先生在2024年春天对「全国空袭受害者联络协议会」表示了支持，该组织的目标是制定针对空袭致残人士展开调查和帮扶的救济法。他在文章中写道：“军人或许可以说对国家有义务，而民间人士却不应该成为袭击的对象。强行将民间人士排除出受害者的做法无法接受。”

仲代先生说：“明年是战后80年，空袭受害者还处于这样的状态，真是太可悲了。” 他发言的契机是山手空袭的体验。他强调说：“不是只有当兵战死的人才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也在雨淋般的燃烧弹中逃跑，死了很多人。”

当再次被询问撰写文章的理由时，他坦白说：“我也已经超过90岁了，只有几年可活了。和其他在空袭中受害的人一样，我迫切地想要在还活着的时候做这些。”

小学6年级时的仲代

他还提到了自己出演的NHK电视剧《大地之子》中被留在中国的战争孤儿，他说：“孤儿并不是自愿成为孤儿的，而是国家的战争政策产生的。空袭受害者也是一样的。”他还说：“当时女性没有选举权，因此，国民选择了战争的说法是说不通的。”

仲代的另一个心愿是，在他担任名誉馆长的能登戏剧堂(位于石川县七尾市)预定10月要上演《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这是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作品。本次演出是继1988年、2017年之后的第3次。主人公是3个孩子的母亲，她带着孩子在军队中做着小贩，但是最终孩子们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悲哀的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做战争生意。

由于能登半岛地震的影响，演出有延期的可能性。仲代表示：“希望这部喜剧能传达和平的尊严，希望大家在无论何种困境中也能强有力地活下去，希望因受灾而心痛的各位也来观看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