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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20-《乐土》第二十章

浩然 · 2025-10-24 · 来源:新浪博客泥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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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20)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晨,母亲给我穿上衣服,又拉我到北房洗脸。

炕上放着两张方桌子,围坐着高家犁的大姐和她的孩子,还有什么姑姥姥、姨奶奶之类的女客人。四嫂子梳洗得干净利索,又象往常那样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站立在炕沿边儿,一手拿着长柄的瓢子,一手托着瓷碗,从很大的、冒着热气儿的瓦盆里给炕上的人一碗一碗地盛粥。

我忽然想起昨晚上偷着看到的那件奇怪事儿,就很神秘地对母亲说:“妈,我告诉你个话儿。”

母亲停住正拧着的毛巾,不在意地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我本来蹲在铜脸盆旁边,等着擦干脸上的水珠子,这会儿抽身站起来,嘴巴伸在母亲的耳边,一面偷偷地盯着四嫂子,一面悄声地说:“我四哥跟我四嫂子是假装不好。真的。我四哥嘬我四嫂子的嘴巴啦!……”

母亲没等听完,就举起一只湿手打在我的头顶上:“胡唚!”

我愣怔一下,既委屈又恼怒地大声喊:“是真的嘛!我看见的嘛!”

四嫂扭过身来,冲我微微含笑地问:“老兄弟咋的啦?闹啥呀?”

母亲连忙掩饰说:“撒娇哪,别理他。”她说罢,要赶紧给我擦脸。

我扭动着身子躲闪着,不让她擦,同时不服气地争辩:“就是真的!就是真的!”

炕上的客人全都被我的叫声惊动,都看我。我越发来了劲儿,不停地喊“是我看见的”。

四嫂子放下碗和瓢子,凑到跟前招呼我:“来,嫂子给你擦。啥事儿跟嫂子说,嫂子爱听。”

“别理他。小傻瓜!小坏蛋!”母亲硬把我揽在怀里,给我擦脸,甚至用毛巾堵我的嘴。同时,她还装出发怒的样子冲我恫吓。可是,她没吓住我,她自己倒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笑逗引得我也想发笑。我含着泪,手舞足蹈地格格地笑了。

大妈手上端着一根长杆烟袋,走进屋来。她一见我们的样子,立刻就绷起面孔,挺不满地说:“真是在城市大地方呆过的人,开通,文明,什么也不讲究。这是啥日子口儿,哭都把人哭得没力气了,还顾得上有心有肠地逗孩子这么开心地笑呀!”

母亲没有搭腔,好似不曾听到什么,表情都没有任何一点变化。她把毛巾丢在盆子里,把我提到炕上,从四嫂子手里接过递上来的粥碗和筷子,又塞到我手里:“老实地吃,不许再说话啦!”

这情形,在我这小孩子看来,都觉得有些不寻常。母亲和大妈这妯娌俩的关系很不融洽。她俩虽然没有大吵大闹过,但明显地互不相让、彼此蔑视,在一块儿抬杠、顶嘴儿是常有的事儿。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这两娘儿们幸亏分家单过,要是一锅抡马勺,一天得打八场,房顶得吵塌!”

大妈在母亲面前是“长嫂”,是使上了四房媳妇的婆婆,是梁家门里的有功之臣。而母亲不仅是“小婶”,而且是晚到的“填房”,尤其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活,只占住姐姐和我这两个挨着肩的“小不点儿”;而我这个儿子,还命硬,说不定哪一天被王母娘娘一抻“绳索”,就得给拉回九重天上去。这些当然比大妈矮一头!还有一笔老帐:大妈的娘家是富有的,嫁进我们梁家门的那时辰,明媒正娶,坐着花轿;花轿前边有吹吹打打的鼓乐队伍,有八抬嫁妆的行列;那上等瓷的花瓶、坛罐和亮堂堂的帽镜,以及成对儿的油漆箱子,尽管已经退色、裂口地陈旧了,但至今还摆设在屋子里。这一切,对当时乡村小门小户的女人来说,该有多显眼、多神气、多能在人面前挺腰杆儿!母亲的情形则全然不同。她没有坐花轿,没有吹打乐队,是大伯赶着车,把母亲从她落脚的人家接到我们单家庄的。不要说可以炫耀的嫁妆,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父亲死去的前妻所遗留下的旧东西。更重要的缺欠还有,母亲不仅是个名符其实的“填房”,而且,不管怎么说,北山边(可惜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那个村名)与之订了亲的那个男人,虽是傻子,也是男人,所以母亲就得算“二婚”。这样的身份,应当是价钱极贱的,应当是自卑自薄的;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长嫂”的面前,应当是低三下四的。而母亲偏偏不这样。她争强好胜,不甘下风,更不认为自己卑贱,甚至在我父亲面前都想拿拿尖儿,实际上已经拿了尖儿。在平时,我的父亲,不正是处处事事都委曲求全地由着母亲的想法做吗?大妈本来是喜欢自己的小叔子,我的父亲的。她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夸我父亲怎么聪明,怎么能干,怎么热心肠,怎么有人缘儿;甚至说,我父亲在三里五村都是找不到对儿的漂亮男子;说她的小儿子、我的四哥,长得就象我父亲;说我父亲独承一股子家产,不算是富户,也算个肥溜溜的庄稼主儿。因此,父亲死了前妻以后,要想续个黄花少女,也并不难。而且大妈就曾亲自给我父亲挑选过几个,都没有中我父亲的意。对这点儿,大妈一直引为憾事。大妈说:我父亲就是为了追时兴,才看上了我母亲那双赛过小船的大脚。同时让我母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绕得迷昏了,才成了亲。

这一些微妙的关系和微妙的观点,并非在我活到五十岁执笔回溯那段历史的今天,经过分析和推理才得出的“结论”。实际上,在当时我就开始了这种理解和认识。这是因为,我虽幼稚(五、六岁的样子),却能用一双天真的眼睛观察,尤其能用两只机灵的耳朵听取。每当大妈不在跟前的时候,母亲就这样对来我家走亲戚的客人和来串门儿的乡邻责备我的大妈;每当我到大妈家的院里去玩儿,而母亲又没跟去的时候,大妈同样不留情面、不管分寸地跟不知根底的生人非议我的母亲。那会儿,她们都把我看成是不懂事儿的小毛孩子,说这类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我,大胆而放肆,所以我能够“兼听”。兼听的结果再加上独自观察,使我懂得了一些我所不该那么早就懂的事情。以后我们家庭一连串的遭遇,更逐步加深了我对母亲和大妈之间特殊关系的理解,透过这关系,丰富了不少有关人情世态的知识。

奶奶的死,给我们梁家带来了悲哀,带来了忙乱,也带来了和睦——众人全都变得互相亲近,彼此体贴,母亲和大妈两个人,尽管没有显得亲近些,却都表现出一定的宽容。

比如说,有一回,突然间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有身份的女客。小轿车停在门外的古槐树下,吹鼓手们卖劲儿吹打起来,执事讨好地站土堆上高声大喊,集合主人家的老少,以便列队迎接。此时此刻,大妈在主人里边应该唱主角,却偏偏不见了她的踪影。

母亲急坏了。因为她左右为难:等着大妈而退缩靠后吧,怕慢怠了贵客;不等大妈挺身靠前吧,担心大妈为此不满,也使旁人说闲话儿。她在急迫中慌忙从东院跑到西院,从北屋跑到两个厢屋,终于在西厢屋的南间找到了大妈。一见那情形,把母亲给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大妈,跟几位男女亲戚凑到一块儿斗开了梭胡!她盘腿坐在炕里端,嘴上叼着长杆儿大烟袋,手里端着排成扇子面式的纸牌,正聚精会神地盘算着出哪一张能够闹个“满贯”!

母亲立刻忍耐住性子,表现出宽容:“嫂子,你没听见喊?来客了!”

大妈眼皮都不挑地回答:“你们先接进来吧!”

母亲说:“这个客应当你领着迎接合适……”

大妈不以为然:“都一样,把人接进来,别冷落在外边就行了呗!”

母亲宽容到极点,赶紧转回到大门外,代替大妈陪着贵客吊了孝,而且一直陪到开席吃饭,大妈的“牌瘾”还没过完,舍不得打半圈儿就收场。

事后母亲对我父亲发牢骚说:“老太太没了,好象她最想、最悲,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媳妇。别人跟孩子笑一下,她就当着客人的面,没鼻子没脸地数叨!她自己到底儿怎么样,还有心有肠地打牌取乐,这不比笑一下罪过大吗?”

在下葬的头一天晚上,好象搞了一场“告别仪式”样的活动。

大席棚里点着好多盏蜡烛和油灯,加上瓦盆里的纸钱不断地燃烧,显着格外的明光亮堂。喝足了酒的吹鼓手们,疯狂地吹打,看热闹的小孩子和女人比往日多来了几倍,挤在纸人纸马的缝隙间,象瞧戏那样瞧我们。

我们这些被召集到灵前的“孝子贤孙”们,照例是男的跪在前边,女的跪在后边。

一个头戴帽盔、鼻梁上挂眼镜的老年人,手里捧一张写满字句的毛草纸,一句一句地念。据说那是“祭文”。在我听来,好似念洋文,一个字儿也没有听懂。他还反复地念,念得人心烦。大伯、父亲和哥哥们好象能听明白,随着那老头子拉着长调门儿停顿的当儿,他们站起来作揖,跪下叩头,再作揖,再叩头。我效仿着他们的样儿,也一起一跪的。最末后,他们跪在地上不再起来,而我以为还要起来而站起身,让背后的母亲悄悄地拉一把,给拉了个趔趄。

跪倒在地的人,一齐大声地哭嚎起来。男的咧开大嘴巴,嘴有多大咧多大,嗓门儿有多高就喊多高,而且只有音调的两个音:“啊”,或者“呜”。女的则不然。她们或半捂着嘴,或半闭着眼,拉着长声,一边儿哭啼,一边儿数数叨叨,有腔有调儿,有板有眼儿的,甚是好听。

开始,我照旁边哥哥们的样子喊叫两声,只觉得好玩,并不想哭。后来,我索性不再叫喊了,偷偷地看看哥哥们。他们都是干喊,没有谁流泪。这使我恍然大悟:闹半天都是装哭呀!我也跟他们学,装哭;可惜没有装扮好,一张嘴儿,忍耐不住格格地笑了。

母亲停住哭声,探着身,嘴巴贴在我的耳边说:“你这是啥怪样子?奶奶听见,准得生气,让你闹灾!”

我才不信母亲这句话哪,准是吓唬人的。

奶奶早就瞎了双眼,两只耳朵也特别聋。说话的时候,得对准她的耳朵跟她大声嚷嚷,象仇人吵架那样。她还特别爱说话、爱打岔。每次我来到北院玩耍,一进她的屋子,就瞧见她用被子围着下半截儿身子坐在炕里。我故意地跺脚、咳嗽,或是趴在炕沿上,伸手抻她那羊毛毡子的边儿。

奶奶就大声喊:“谁来啦!”

别人伏在她的耳边,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您那小孙子!小孙子!”

奶奶咧着缺牙的嘴巴笑笑:“噢,是臭头呀?过来,让奶奶摸摸。”

我被人扶着爬上高高的土炕,朝奶奶伸出自己的脑袋。

奶奶用一只青筋暴露、枯瘦得象铁丝笊篱一样的手,颤颤抖抖地抚摸我的头顶,抚摸我的耳朵,抚摸我的眼睛,抚摸我的嘴唇;在她手指尖儿触到我的鼻子的时候,总要轻轻地摁几下,好象试试瓜果之类的东西成饱不成饱。

乍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被她摸得很不高兴。后来渐渐习惯了,往往被她摸得格格笑,笑倒在她的腿边。这样,我和奶奶都觉着挺亲热,挺开心的。

奶奶从来没因为我笑而生气,还要从身边的一个圆圆的、有盖儿的食盒里摸出一点东西给我吃。

……

我想问问父亲:母亲说的话是真是假?奶奶会不会对我生气?我朝灵棺前爬一下,把脑袋伸到父亲的脸边,立刻被吓得缩了回来——父亲真的在哭,泪水鼻涕一齐往下流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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