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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33-《乐土》第三十三章

浩然 · 2025-11-10 · 来源:新浪博客泥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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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33)

第三十三章

火,挣扎一阵子,渐渐显着有气无力,随后熄灭了。

男人们仍然东奔西跑地忙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都四散开,回了家。

我们不能进屋。因为炕上躺着个闹病的老头子,地下卧着一只挨过烧的黑狗。柱子妈蹲在炉子跟前做饭。柱子趴在她的后背上。屋子太挤。我们只能站立在门口。

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揽着姐姐的肩头,倚着门框,看着他们活动。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实际上,窝棚里虽然挤点儿,我们进去也容得下,只是母亲不肯进去。我看出母亲不欢迎崔家的人,也就不敢死气百赖地非进屋不可。

柱子妈似乎根本不明白这一点,两只手忙着,嘴巴也不消闲,不住声地跟母亲说这说那的,而且表情诚恳。

我们使您这煤火,使您这棒子面,都得如数归还您。”她用铁勺子一边搅和着锅里的粥,一边说道,“我打发这两个老的小的填填肚子,暖暖身子,就到全顺号求刘掌柜的伸伸手、帮帮忙。”

母亲说:“用不着把小事看得太重。这点儿东西我搭得起。”

“我知道,你们刚来这儿,还没站住腿,操持过日子不容易。”柱子妈打断母亲的话,皱皱眉头、嘬嘬牙花子,“我们都是苦命的人,都是活在世上遭罪的;尽管干难万苦,又不能不咬紧牙关活下去。梁大嫂您说对不对呀?”

母亲听了这语气亲近的话,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对您说吧,梁大嫂。我们也是庄稼地里干干净净的过日子人家。好象让一股子大风吹着转,不由自主,糊里糊涂、迷迷瞪瞪地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出于万般无奈呀!”柱子妈激动起来,原来侧着脸说,这会儿连身子都转向母亲,手里抓着滴着粥汤的铁勺子,继续诉苦,“怎么也不会算计到,接二连三地碰上倒霉的事儿。柱子他爸爸不满周岁就死了妈,撇下他这独根苗。就靠他老人家——”朝炕上指指,往下说,“又当爹又当妈,熬棒子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的。瞎,老头子不易,熬光棍儿熬到四十大几,才混上个媳妇,没有好受几年,搁下个孩子一伸腿走了。好艰难地把柱子爹拉扯大。爷俩扛活,攒点钱,娶上我。老头子本来结结实实的。春天往地里送粪,返回来骑驴摔下来,给摔成个瘫痪,躺在了炕上。偏偏在这个时辰我生下柱子。柱子他爹,一个肩膀扛着四张嘴,还有个病老人,压得他经受不住。没办法,年年借债,利滚息、息滚利驴打滚的债。还不起。房子地都抵给人家,也不够。连做饭的锅、遮寒的破被子都让债主给拔走了、卷走了。我说咱们到山里边开荒吧。柱子爹不愿意。他听别人瞎胡吹,说煤矿这儿挣洋人的钱好挣,能养家糊口,铁了心要来试试运气。一到这赵各庄,我就后悔了。等了几个月,才好不容易混上个下井干危险活的外工。上工没一个礼拜,就遇了难、出了事。塌了顶,捂在底下。扒出来,用翻斗车往外运,当是死了。没想到老天爷给他留口气儿。唉,把腰椎骨砸折了,把两条腿锯下去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母亲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喊叫一声。

“当时我想,活着总比死了强。可是,一个废物人咋活?亏了好些个工友帮着出力,给送进唐山那个专养砸成残废工人的医院里。”柱子妈说到这儿,又返回身去搅和粥锅,声调变得更加缓慢、低沉了,“就是有一条规定,那个医院许进不许出,出来一天也不许再进去,人家就不管了。只能在那里边等到老死。……”

母亲此时态度大变,深表同情地说:“这日子多难熬呀!”

“要是无牵无挂的,我自个儿好办,我能熬。有福不能享,有罪还不能受嘛!”柱子妈又一次脸儿冲着母亲说,“梁大嫂,您看看,这一老一小,可咋熬?我每回去看柱子爹,他都劝我找个主儿,往前走一步,求我给他爹养老送终,把他儿子养大成人,给他保住根。说得容易呀,哪个有这么大本事的男的肯要我?苦楚不能说给他听,可是他让我做的事做不到,又觉着对不住他。……想不出个熬煎下去的路子,偷不能偷,抢不能抢,可让我们咋活?梁大嫂,万般无奈,我才干起到阴曹地府都要挨骂、都不让再转世托生成人的埋汰勾当呀!”柱子妈无声地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没留神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眼圈也红了,还连着用手揉鼻子;忽然对伤心的柱子妈说,“小罐里有碱面儿,放上点儿,粥粘糊。”随后,她把我推开,跨进窝棚,跷起脚,从墙壁上一块吊着的板子上取下一个点心匣子,从里边拿了一块麻糖,塞到柱子的手里:“先吃口,垫垫肚子,一会儿再喝粥。”

我喊:“这是我孙大叔给我买来的,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母亲赶紧又捏出一块麻糖,堵住我的嘴巴,还给姐姐一块,最后取过盛碱面的小罐子递给了柱子妈。

粥刚熬熟,柱子妈正要往碗里盛,外边传来急促的喊声。

“我的狗呢?还活着没有?"

随着这声音,“杀过人”的庄德义出现在我家窝棚门外边。他窑衣没脱掉,柳条帽没摘下,黑油油的脸上被汗水冲出好多白道道。他那两只神色奇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柱子妈。

柱子妈头没抬,只是用下巴颏朝炕沿那边指了指。

庄德义一步跨进窝棚,蹲到受了伤的大黑狗跟前。

大黑狗抬起脑袋,冲着主人看了好长一会儿,悲哀地垂下眼皮。

庄德义哆哆嗦嗦地伸出大手,抚摸着大黑狗受过火燎的皮毛,嘟嘟囔囔地说:“真没想到,遭这份难。……唉,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大黑狗好象能听懂他的话,很欣慰地一下一下地摆动着秃尾巴。

“柱子妈,”庄德义扭过脸,冲着柱子妈轻声地说“我听邻居们讲了。你从外边回来,没顾抢自己的东西,就奔我那边了。你钻进火里把这只狗给救出来的。要不是你,等于我把它害死了。我害死过人。就好象鬼使神差,凡是我喜爱的,最后总得吃我的亏。……这、这可咋报答你呢?”

“不用啥报答。”柱子妈依然不抬头,无动于衷似地回答说,“往后,别再不把我当人看,我就知足了。”

“我没有不把你当人看。真的。我没有瞧不起你。”庄德义郑重地解释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疼爱你儿子,你孝敬你公爹,你对柱子爸爸是忠心耿耿的。天底下少有这样的女人。就是,我总觉着你不该走那条道儿。我是一个男的,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又不好劝说……”

“我应该走啥道儿呢?”柱子妈不爱听庄德义的话,抬起头,翻了脸,喊叫起来,“老的老,小的小,得活呀!你给我指条道儿,拿拿主意,为了活,我去当土匪?我去掏腰包?我去藏在树棵子里等着拦截行人打杠子?”庄德义连连摇头:“那些勾当,当然不得。……

“这不结啦!”

“应该走干净的正道儿挣钱花。……”

“下煤窑是正道。矿主、大柜要瘫老头子吗?要穿开裆裤的娃娃吗?你们下井的有长头发的女人吗?”

“有句话不该我说。”被质问得张口结舌、满脸通红的庄德义,打个沉之后,掂着分量从嘴里往外吐字,“就是找个合适的男人,往前走一步,也比这强。……

柱子妈“嗖”一下子站起身,喊道:“我看你这个男人就合适,我找上你了。你要我不?你说话呀!别装哑巴呀!”

柱子被吓哭了,扑到他妈的怀里。

庄德义象给堵住嘴巴,一直蹲着。发一阵子愣,见柱子哭个没完,才站起身,不声不响地走出窝棚。

过了晌午,遭火烧的几户人家,全都全家动手,或者求人帮忙,草草地把窝棚和平顶小屋重新搭起来。只有比邻的柱子家的和庄德义家的住处没有修复。光是在两个窝棚的废墟之间,用一些带有大火烧燎痕迹的板子搭成一个矮得只能往里爬和钻的窝儿。

也许是事后的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柱子妈牵着柱子的手,来我家敲门。

我一抬眼,就瞧见柱子妈变了模样:头上那卷曲的头发剪掉了,成了短发;脸上没有扑粉和胭脂,露出本来的白白的面孔,花花绿绿的衣裳换成布大褂儿,高跟鞋换成布鞋。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

“梁大嫂,我跟你告别来了。”她喜眉笑眼地说:“欠您的债,等以后混好了再报答吧。我相信能有那一天!”

母亲赶紧问:“你们要搬到街里去?”

“不。去古冶。”

“那儿住处租钱便宜?”

“都贵得要命。庄德义托朋友在那儿给找到个屋子,一间能隔成两间。”

“他也搬去?”

“怪脾气,好面子。他说赵各庄这边的好多人都认识我,就是从良了,也得让人家小瞧。他拿定主意,要换个地方,重打锣鼓另开张。我只好由着他。”

母亲边说话边往外送他们母子俩。

我急急忙忙地自己穿衣服穿鞋。等我跑出小窝棚,柱子家已经动身启程了。

一辆小排子车,车上边一头装着破烂东西,一头蜷缩地躺着一个破被蒙盖着的人。柱子依偎在旁边。庄德义在前面拉车。一根粗麻绳套在他那露棉花、沾着油渍和煤屑的肩上;两只又大又黑、裂开口子、渗着血的手,紧紧地攥着车辕子把儿,低头、弯腰地用力拉拽。柱子妈一手扶着车帮,一手着车尾,倾着身子,弓着腿,在后面帮着使劲儿往前推。

钉着铁瓦的车轮子,在那铺着大粪干、煤灰渣混合物的黑色路上,“嘎吱、嘎吱”地转动着、转动着。

我追了几步,被母亲拉住,就茫茫然地向爱哭的、可怜巴巴的柱子招招手。

柱子这会儿倒没哭,也不说话,光是愣愣地对我龇着嘴儿傻笑。

好几个门口站着人,向他们莫名其妙地张望,没有一个吭声。

于是,他们,崔家三口,庄家一口,默默地从大粪场子走了,默默地在赵各庄煤矿消失了。

走了和消失了的还有那只大黑狗。

我看到大黑狗了。它跟着小排子车走的,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往主人身上靠靠、蹭蹭,表示着亲切。它没回头,没看我一眼。由它身上,我联想起我家的大黄牛。它比大黄牛有福气,因为它总算没有被陌生人给牵走,总算没有离开它的主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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